从沙州出发,纵马疾驰十二日,林砚的队伍终于抵达北疆阴山口。刚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刺骨的寒风便裹着雪粒砸在脸上,比河西的戈壁风更添几分凛冽。极目望去,灰褐色的山峦连绵起伏,山脚下的营寨简陋得令人心惊——数十顶破旧的牛皮帐篷歪歪斜斜立在冻土上,帐篷边角被寒风撕出裂口,用麻绳草草捆着;营寨外的鹿角障早已冻在土里,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几名巡逻的士兵裹着打补丁的棉甲,缩着脖子搓手,靴底在冻土上踩出沉闷的声响。
“萧大人!”一道粗哑的嗓音从营寨门口传来,楚烈拄着一根裹着铁皮的木棍快步迎上,他的右袖空荡荡的,断指处的布条虽干净,却仍能看出冻裂的痕迹。见林砚翻身下马,他刚要行军礼,便被林砚一把扶住,指尖触到他手臂上冻硬的棉甲,冰凉刺骨。“楚将军,不必多礼。”林砚望着他靴底磨穿的毛毡,“这阴山口的风,比我在京中预想的还要烈上三分。”
走进主营帐篷,一股混杂着羊膻味、草药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帐篷中央的火塘燃着半湿的牛粪,火苗微弱得只能映亮小半张案几,案几上摊着的北疆舆图已被炭火熏得发黄,标注牧场的墨迹因受潮晕开了边角。楚烈给林砚倒了碗温热的羊奶,碗沿结着一层薄冰:“大人有所不知,这里十月便飞雪,来年四月冻土才化,能种粮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五个月。去年雪灾压垮了三分之一的羊圈,牧民们连冬衣都凑不齐,不少人偷偷把羊群赶到境外换粮食,咱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林砚捧着羊奶碗,暖意刚传到掌心便被帐篷缝隙漏进的寒风吹散。他低头看向案几旁堆着的皮毛——都是牧民拿来抵税的羊皮,毛色杂乱,边缘还带着冻硬的血渍。“这些皮毛若是好好鞣制,运到河西再转往京城,定能卖个好价钱。”林砚指尖划过粗糙的羊皮,“楚将军,北疆的根基在畜牧,可光靠卖生皮毛赚不到多少,要搞经济,得从‘粗货变细活’‘散货变聚市’两处下手。”
楚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往前凑了凑,断指指着舆图上的河谷:“大人是说……像沙州那样开集市?可这里除了皮毛和牛羊,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没有,谁会来交易?”“咱们有河西的驿道,有沙州的粮,更有草原的皮毛,这便是交易的根基。”林砚拿起木炭,在舆图上圈出三个点,“第一,在阴山口建‘皮毛互市’,召集牧民把散养的牛羊、粗皮毛集中起来,咱们请沙州的鞣制工匠来教手艺,鞣好的熟皮毛按品质分级,统一刻上‘北疆卫疆’的印记,溢价至少能翻三成;第二,在河谷下游圈出千亩牧场,教牧民分群饲养——老弱牛羊育肥后卖给河西驿站当军粮,健壮的母羊留着繁殖,这样既能稳定存栏,又能避免雪灾时全军覆没;第三,让驿道与互市联动,河西的棉布、沙州的粮种运到这里,换皮毛和牛羊,再转往京城,形成‘粮布进疆,皮毛出疆’的循环。”
话音刚落,帐篷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几名牧民代表捧着晒干的肉干求见。为首的老牧民穿着缀满补丁的皮袍,掀开帐篷帘时带进一股风雪,他把肉干放在案上,枯瘦的手摸着帐篷立柱上的刻痕:“萧大人,楚将军说您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去年雪灾,我家三十只羊冻死了二十五只,孙儿的脚冻得流脓……要是真能让皮毛卖上价,我们再也不去境外换粮了。”林砚扶起老牧民,指着案上的羊皮:“老人家,下月互市开集,您把家里的粗皮毛带来,我们请工匠教您鞣制,鞣好的熟皮,我保准比生皮多换两匹棉布、十斤麦种。”
送走牧民,楚烈摸着案上的木炭印记,有些迟疑:“鞣制工匠、建互市的木料,这些都要花钱花力,咱们营里的士兵大半都生了冻疮,怕是抽不出太多人手。”林砚从行囊里取出太子赐的鎏金牌符:“我已传信河西卫所,三日内会派五十名懂木工的士兵过来,鞣制工匠从沙州调派,工钱从后续互市利润里出。至于士兵的冻疮,青鸢在京中寄来的冻伤药膏还有不少,今日便分下去,再让炊事房多煮些生姜羊肉汤驱寒。”
当晚,林砚在帐篷里给苏青鸢写信,火塘的火苗已旺了些,映得信纸暖融融的:“青鸢,北疆比沙州寒上十倍,冻土裂着指宽的缝,帐篷里的羊奶都能结霜。但这里有最壮的牛羊、最厚实的皮毛,更有盼着安稳的牧民。我打算建皮毛互市,让河西的棉布换北疆的皮毛,让雪灾不再饿死人。待开春冻土化时,这里定会有新的生机,就像你在院里种的腊梅,越冷越要开花。”信末,他附上一小撮北疆的黑土,土粒冻得坚硬,却藏着孕育生机的韧劲。
夜深时,戈壁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帐篷帆布,发出“噼啪”的轻响,与帐篷外此起彼伏的工具打磨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靠东的角落,两名士兵正借着马灯的微光磨木工凿,粗磨刀刃的“霍霍”声里,夹杂着低声交谈:“听说互市的木棚要搭二十间,咱们多磨快些工具,赶在雪大前完工,牧民就能早点换棉布了”;不远处,几名负责鞣制准备的士兵在调试硝石水,木勺搅动陶瓮的“哗啦”声,混着偶尔的咳嗽声,透着几分忙碌的暖意。更远处的牧民帐篷区,隐约飘来苍凉的歌谣,那是首用北疆方言改编的调子,原本唱着迁徙的艰辛,此刻歌词却被改得鲜活——“阴山口,搭木棚,互市开,换棉布;羊皮毛,变暖衣,雪天里,不挨冻”,反复念着“互市”“棉布”“暖衣”几个新词,苍老的嗓音里竟藏着几分孩童般的期盼。
林砚起身走到案前,马灯的光晕恰好照亮舆图上“皮毛互市”的木炭刻痕,指尖轻轻划过刻痕边缘,白天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老牧民枯瘦的手摸着帐篷立柱的模样、楚烈断指抚过舆图的迟疑、士兵们冻得红肿却仍攥着工具的双手,还有苏青鸢寄来的冻伤药膏——瓷瓶上绣的茱萸纹样,此刻仿佛还映在眼前。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狼耳配饰,银质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先帝拓疆的信物,也是太子托付的信任。忽然间,他对“搞经济”的理解又深了一层:这从不是账面上的“粮布换皮毛”,而是把硝石水鞣制的熟皮,变成老牧民孙儿脚上的棉靴;把河西运来的麦种,变成雪灾时不会空掉的粮囤;把互市木棚的梁柱,变成牧民不必再迁徙的安稳。
他低头看向案上那碗还温着的生姜羊肉汤,汤色乳白,飘着几粒红枣——那是炊事房特意给议事的人留的,汤香混着帐篷里淡淡的硝石味,竟比京中御膳更暖人心。指尖再次落在舆图上,从阴山口的互市点,划到河西驿道,再到沙州的屯田区,一条“粮布进疆,皮毛出疆”的脉络愈发清晰。所谓搞经济,从不是凭空造富,而是用手艺让粗皮毛溢价,用集市让资源流动,最终把边境的每一分产出,都变成百姓能攥在手里的暖衣、能填进肚里的粮食、能让孩子不受冻的安稳。当牧民不必再冒着风险去境外换粮,当士兵能穿着新棉布甲巡逻,当冻土上的营寨有了鞣制坊、木工棚、互市木棚的烟火气,这里自然就成了牧民舍不得离开的家,成了比鹿角障更坚固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