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放下电话。
话筒与机座接触,悄然无声。
“非常严重的情况……”
“自作主张,目无法纪……”
“裹挟地方,强迫市里……”
沙瑞金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京州的城市版图在阳光下铺开,钢筋水泥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天际。
祁同伟。
他当时收下祁同伟这个投名状的时候,是想借此机会去撬动高育良的汉大帮,去搅动官场里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关系,让那些不作为的老油条们跳起来。
本来这把刀太快,就连自己这个主人都出血了。
还想借着高育良的借口收拾一番,再冷待一下,再启用,不失为一把好刀。
可现在看来,这把刀的主人可不是自己。
他不仅搅动了水,甚至想直接掀了这张桌子。
大风厂的钱山,全网的新闻,还有今天上午省政府那场名为“协调”,实为“屠杀”的会议。
桩桩件件,都带着一股不讲道理的野蛮劲。
李达康在电话里骂他破坏规矩。
可笑的是,他解决的,恰恰是规矩解决不了的烂摊子。
上千工人的饭碗,百亿资金的注入,京州官场那根深蒂固的懒政惰政……
祁同伟就用最野的路子,最直接的手段,一刀切,全给平了。
沙瑞金很欣赏这种能力。
领导者手下,必须有这样一把刀,一把能攻坚克难的快刀。
祁同伟就是。
而且锋利得吓人。
但是……
沙瑞金走回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份关于“维多利亚”项目的简报。
这是李达康的政绩,是“京州速度”的标杆。
现在,却成了祁同伟拿捏李达康,拿捏整个京州市的七寸。
用李达康的矛,去捅李达康的盾。
太狠,也太聪明。
这种手腕,已经不是一个“干将”能有的,这更像个“枭雄”。
一个不听指挥,自作主张,甚至能反过来绑架上级意志的下属,对任何领导者而言,都是最危险的信号。
沙瑞金坐回椅子,身体向后靠,闭上眼睛。
他脑中并列着两份档案。
一份,是那个在缉毒前线身中三枪的孤胆英雄;
另一份,是那个靠裙带关系步步高升的投机分子。
这是一个极其矛盾的祁同伟。
他到底想要什么?
沙瑞金不认为只是权力。
一个纯粹的投机者,玩不出这种掀桌子的胆魄和滴水不漏的布局。
调动装甲车运钱,他能说成是保护国有资产安全。
逼着京州现场办公,他能打着省委“优化营商环境”的旗号。
就连掀李达康的老底,用的都是“反腐倡廉”的大义。
他永远把自己放在不会错的位置上。
更何况,他现在手里攥着“解决大风厂”和“引进百亿投资”两张王牌。
民心,舆论,都在他那边。
这时候谁动他,就是跟汉东的发展过不去。
李达康那通电话,名为告状,实为求援。
想借自己的手,去敲打祁同伟。
能敲打吗?
怎么敲打?
沙瑞金睁开眼。
李达康……你这块石头,怕是磨不了他,反而要被他磕碎。
……
同一时间。
省政府,副省长办公室。
祁同伟正在开视频会议。
屏幕对面,是天穹集团的cEo陈总。
“陈总,资金监管账户,省里会派专人对接。”祁同伟的声音平静,条理清晰,
“光明峰的生态红线,一寸不能碰,所有开发必须绕开核心保护区,这是底线。”
“祁省长放心!”屏幕那头的陈总连连点头,态度恭敬到极点,
“我们已经组织了国际顶尖的环保专家团队,明天就到汉东,一定拿出一份让省里满意的方案。”
会议高效地进行着。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小刘端着新茶进来。
他把茶杯放在祁同伟手边,压低声音。
“省长,您的茶。”
“京州那边送来的文件,一共十七份,章,全都盖好了。”
祁同伟对着屏幕,轻轻“嗯”一声。
小刘放下文件,躬身退出去。
又过了半小时,视频会议结束。
祁同伟这才端起茶杯,水温正好。
他靠在椅背上,脑子里复盘着今天会议的每一个细节,从王建国色厉内荏的开场,到他最后涕泗横流的保证。
李达康想用规矩的网困住他。
他就用李达康自己的“不规矩”,把这张网撕个粉碎。
他要的,不只是一个项目落地。
他要的是在京州,在李达康的地盘上,插上一面属于他祁同伟的旗。
他要让汉东所有人都看见。
时代,变了。
“铃——”
桌上的私人电话,突兀地响起。
不是那部红色电话。
祁同伟端茶杯的动作,停在半空。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一下。
他拿起电话。
“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极轻的叹息,苍老许多。
“同伟啊。”
“是我。”
是高育良。
祁同伟没出声,静静听着。
“有空吗?”高育良问。
“到我这里来一趟。”
“好的,老师,”祁同伟握着电话,“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去。”
“不急。”高育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给你泡了你最喜欢的猴魁。”
说完,电话被挂断。
嘟…嘟…嘟…
忙音在耳边回响。
祁同伟缓缓放下电话。
“猴魁”两个字,狠狠扎进祁同伟的记忆深处。
午后的阳光,老旧的藤椅,师母吴老师端过来的那杯漾着嫩绿芽尖的清茶,还有老师那句带着赞许的
“同伟,你的文章有锐气”……
所有画面,一闪而过。
高育良。
汉东政法系那棵根深蒂固的大树。
他曾是树上最被看好的枝桠,却被亲手折断。
现在,树干,却主动向这根被折断的枝桠,发出了邀请。
特别是自己已经那么明显和老师站一起,老师最后似乎是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这个他大获全胜的时刻?
祁同伟想不通,也躲不掉。
他看着窗外京州市委大楼的轮廓,心里只剩下那个盘旋不去的问题。
高育良……老师……
您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