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李达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电话上。
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分。
会议,应该已经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王建国,还有他派去的那些人,应该已经把祁同伟的嚣张气焰,按死在“规矩”的铁板上。
他今天没有去省政府。
他不去,是一种姿态。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在京州这块地盘上,即便是常务副省长,也必须遵守他李达康定下的游戏规则。
他要祁同伟输。
而且是输得颜面扫地,输得灰头土脸。
一个连市里的几个局长都搞不定的副省长,以后在汉东,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李达康在等。
等王建国胜利的消息。
“铃——铃——”
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李达康的身体瞬间绷直,他一把抓起话筒。
“喂。”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压抑的喘息声。
不是他预想中王建国那邀功请赏的爽朗声音。
“书记……”
是王建国。
“会议,结束了。”
李达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一下。
结束了?
这么快?
“结果怎么样?”
他问。
电话那头,是长达数秒的死寂。
只有王建国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通过电流,传到李达康的耳朵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达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
“王建国!”
他加重语气。
“我问你结果!”
“噗通。”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
“书记……我们……”
王建国的声音,终于从话筒里挤出来。
“我们……顶不住了……”
轰!
李达康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轰然引爆。
顶不住了?
他派去的,是京州最能征善战的干将!
是跟着他李达康,在无数硬仗里杀出来的精锐!
怎么会顶不住?
“你说什么?”
李达康的声音,已经冷得掉渣。
“把话说清楚!”
“是祁同伟……”
王建国在电话那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他拿‘维多利亚’项目说事……”
维多利亚!
这狠狠烙在李达康的神经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是他主政京州后,亲自拍板,亲自督办的重大外资项目!
为了展现京州的改革决心和办事效率,他动用了所有力量,特事特办,三天之内,走完所有流程!
这件事,是他李达康引以为傲的政绩!
是他向省里,向外界展示“达康书记”效率的标杆!
祁同伟,他怎么会知道?
又怎么敢拿这件事,在省政府的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掀出来?
“他还说……”
王建国几乎是在泣不成声地汇报。
“他还兼着公安厅长……”
“他说……要成立专案组……调查‘维多利亚’项目……说里面可能存在利益输送……”
“书记!我们没办法啊!”
“这个帽子扣下来,我们谁都扛不住啊!”
“他逼我们表态!要么现在就给天穹集团办手续!要么,就等着公安厅的调查组进驻!”
李达康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能想象得到,在会议室里,祁同伟是怎样用最温和的表情,说着最狠毒的话。
他能想象得到,王建国那些人,是怎样从一开始的倨傲,到中间的惊恐,再到最后的彻底崩溃。
杀人诛心。
好一个杀人诛心!
祁同伟根本没想过要跟他们谈什么规矩,谈什么程序。
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刀。
一把足以致命的,沾着剧毒的刀。
而这把刀,还是他李达康,亲手递过去的!
用自己的政绩,去打自己的脸!
用自己的人,去投降自己的敌人!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羞辱的事情吗?
“所以,你们就答应了?”
李达康的音调,平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平静。
王建国没有听出这平静下的毁灭气息。
他只是本能地急于辩解。
“我们答应了……书记,我们也是为了您……”
“我们保证了……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把天穹集团所有的审批文件,全部办好,送到祁省长的办公室……”
“书记,这事儿真不能再扛下去了,再扛下去,咱们京州,就真的要被他查个底朝天了……”
中午十二点之前。
全部办好。
送到祁省长的办公室。
每一个字,狠狠抽在李达康的脸上。
啪!
啪!
啪!
火辣辣地疼。
他李达康,京州市委书记,汉东省的省委常委。
昨天,他还准备启动一切力量,把祁同伟钉死在耻辱柱上。
今天,他手下的兵,他的心腹干将,却要赶在中午十二点前,把一份象征着彻底投降的“投名状”,恭恭敬敬地,送到人家的办公室。
他李达康,成了全汉东最大的笑话。
一个自不量力,被人踩在脚下,连手下都保不住的,可悲的笑话。
电话那头,王建国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什么。
李达康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举着话筒的手,缓缓抬起。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那部黑色的电话机,砸向面前光洁的墙壁。
“砰!!!”
一声巨响。
电话机在墙上撞得粉碎,黑色的塑料碎片四处飞溅,散落一地。
“废——物!!!”
压抑了许久的怒吼,终于从李达康的胸膛里,喷薄而出。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双眼因为愤怒,布满了血丝。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体无完肤。
他精心布下的局,他引以为傲的政治手腕,在祁同伟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蛮打法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想用规则困住祁同伟。
祁同伟却直接掀了桌子,然后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问他,你的规矩,还算不算数?
他焦躁地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咚咚作响。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祁同伟踩着他的脸,拿下这个百亿项目,在汉东省,在京州市,建立起他自己的威望?
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个强势的市委书记,变成一个连手下都管不住的笑柄?
不!
绝不!
他李达康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他停下脚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盘死局里,找出一线生机。
攻击祁同伟本人?
不行。
祁同伟现在是解决了大风厂危机、引进了百亿投资的功臣,省里不知道多少人看着,谁动他,谁就是跟汉东的发展过不去。
攻击天穹集团?
更不行。
那是邻省的明星企业,带着真金白银来的财神爷,动他们,就是破坏营商环境,政治影响太恶劣。
程序?
规则?
他自己的人,都已经签字画押,把所有的程序都“合规”。
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祁同伟的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
从钱山,到新闻,再到今天的会议。
一环扣一环,一个局套着一个局。
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吗?
李达康颓然地靠在办公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这是他从政以来,从未有过的挫败。
比当年在林城,被挤走的时候,还要憋屈,还要无力。
那个时候,他至少知道敌人是谁。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个鬼魂搏斗,你所有的拳头,都打在空处,最后累死的,只有自己。
祁同伟……祁同伟……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这个曾经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投机分子。
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
忽然。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李达康的脑海。
他猛地站直身体。
不对!
祁同伟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漂亮,打得精彩。
但他忽略最重要的一点。
政治,不是江湖。
不是谁的拳头硬,谁的手段野,谁就能赢。
这里,有比“规矩”更高的东西。
那就是……权力本身!
祁同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从调动装甲车运钱,到逼着京州的局长们现场办公。
他向谁汇报过?
他得到谁的批准了?
沙瑞金书记!
对!沙瑞金书记!
沙瑞金把祁同伟空降到汉东,是让他来当一条“鲶鱼”,搅动汉东这潭死水。
但绝对不是让他来当一条“鲨鱼”,不分敌我,见谁咬谁!
一个不听指挥,自作主张,甚至能反过来裹挟上级意志的下属。
对任何一个领导者而言,都是最危险的信号。
祁同伟赢了面子,赢了项目。
但他可能,输了里子,输掉最高领导的信任!
这,就是他的破绽!
也是他李达康,唯一的机会!
李达康走到办公桌的另一侧。
那里,放着一部电话。
他拿起话筒。
电话接通。
李达康强压下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又充满忧虑。
“喂,是沙书记办公室吗?”
“我是李达康。”
“我想向沙书记,紧急汇报一下……京州近期发生的一些,非常严重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