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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的晨光,来得比往日似乎要迟疑些。

天边先是泛起一层鱼肚白,接着晕开浅浅的橘,然后那橘色慢慢沉下去,化作一种不太透亮的、灰蒙蒙的青白。光线透过苏宅书房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带着细微尘埃浮动的光斑。

空气里有种彻夜未眠后特有的清冷,混杂着墨锭研磨开后淡淡的松烟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庭院中飘来的晨露与草木味道。书案是紫檀木的,纹理细腻如缎,此刻上面却堆得有些凌乱。摊开的卷宗、誊抄的口供、绘着标记的舆图、几枚形状各异的信物,还有那只昨夜从蝮蛇身上搜出的暗黄色铜符,都在晨光里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苏绣棠就坐在书案后面。

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杭绸褙子,料子极软极薄,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只在领口和袖缘镶了一道细细的青灰色牙边。外罩的青灰色比甲也是素面的,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头发全部向后拢起,在脑后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白玉长簪固定住,没有多余的珠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一夜未眠,她的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黑沉沉的瞳仁里映着案上凌乱的纸张,也映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光。

她的指尖正停在一张墨迹尤新的纸上。那是阿青连夜整理出来的、蝮蛇口供中关于几桩重大事务的时间节点详录。

指尖下的那一行字,写的是:“永昌十二年秋,南洋精铁走私案,计三千斤。指令由‘灰隼’亲笔密函下达,经王德安转交,由‘蝮蛇’联络南边‘海鹞’执行。交割地点,泉州外海无名岛。”

她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已经停留了许久。久到窗外枝头早起觅食的雀儿啾鸣了几声又飞走,久到庭院里隐约传来仆役洒扫庭院时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

不对。

这个念头最初只是模糊的一丝疑惑,像水底悄然升起的一个极小气泡。但随着她将目光移向旁边另一份早就整理好的、关于几位皇子历年公开行止的纪要,那气泡便骤然膨胀,炸开,化作冰冷的激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思绪。

永昌十二年秋。

她记得那个秋天。那时苏家还未出事,她还是锦州城里最无忧无虑的苏家大小姐。那年朝廷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黄河中游有一段堤坝年久失修,夏汛时出了险情,虽未酿成大灾,但今上颇为重视,特派了时年十九岁、刚刚开始接触朝政的五皇子赵珩,前往巡视河工,督修堤防。这是一桩颇为辛苦却也容易赢得民望的差事。赵珩离京时是八月初,回京时已近冬月,行程历历可考,随行的官员、护卫名单俱在,沿途州府的接待记录也齐全。那三个月,他几乎都在河道沿岸奔波,公开露面的次数不少,绝无可能分身千里,亲笔书写密函指挥远在泉州的走私交易。

可蝮蛇的口供言之凿凿,指令是“灰隼”亲笔。

除非……

苏绣棠缓缓抬起眼。她的动作很慢,仿佛脖颈关节有些生锈。晨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将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也能看清她眼底骤然翻涌起来的惊涛骇浪。那浪是冷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

谢知遥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这般模样。

他换下了昨夜的行动服饰,穿着一身墨色的常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没有任何纹绣,只在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革带,带上扣着一枚造型古朴的玄铁螭纹扣。他的眉头是锁着的,一夜审讯,虽未亲自动手,但精神高度集中,眼下也有些倦色,可那双眼依旧锐利如鹰,步伐沉稳,带起衣袍微微拂动。

他走到书案旁,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她指尖点着的那处,又扫过旁边关于赵珩行程的纪要。只一眼,他的瞳孔便微微收缩。

“永昌十二年秋,”苏绣棠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却字字清晰,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赵珩在黄河岸边,吃住都在工地上,随行官员数十,众目睽睽。他如何能‘亲笔’写下指令,越过重重关卡,精准地送到王德安手里,再去指挥南洋的走私?”

谢知遥沉默了片刻。他也看到了那个矛盾。这个时间点,在昨夜审讯时并未被特别留意,因为蝮蛇交代的罪行太多,时间线拉得很长,若非这样并排对照,极难察觉其中细微的错位。

“或许,”他沉吟道,“‘亲笔’只是一种说法,代表指令确实来自‘灰隼’这个身份,未必真是他当下亲笔所书。可能早有准备,或者由极其信任的幕僚代笔,但用了他的印鉴或独特标记。”

苏绣棠缓缓摇头。她的指尖从那份口供上移开,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蝮蛇不是普通的传话人。他是内侍,是王德安的心腹,是直接经手‘灰隼’指令的环节。他对‘亲笔’这两个字的含义,会比任何人都敏感。如果指令是事先备好、或者他人代笔,他大可用‘密令’、‘钧旨’之类的词,不会如此笃定地说‘亲笔密函’。而且……”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有些深,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惊骇压下去。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赵珩若真是‘灰隼’,他经营这样一个庞大、隐秘、触角伸及朝野内外的黑暗网络,所图必然极大。可他如今圣眷正隆,朝野声望日盛,是公认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他为什么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亲自化身‘灰隼’,去处理走私精铁、打造违禁军械、勾结江湖势力这些具体又肮脏的细节?这些事情,任何一环暴露,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以他的身份地位,他完全可以将这些事情,交给一个绝对忠诚、又足够隐秘的代理人。”

谢知遥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并非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之前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赵珩,便先入为主地接受了这个最直接的推论。此刻被苏绣棠这样尖锐地指出来,那些潜藏的不合理之处,便如同水底的石头,渐渐显露轮廓。

“你的意思是……”他看向她,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苏绣棠迎着他的目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想错了方向。”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灰隼’,或许根本就不是赵珩。或者,不完全是赵珩。”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雀儿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在枝头叽叽喳喳,衬得室内愈发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烛台上残烛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那烛火燃了一夜,已剩短短一截,烛泪堆叠如小山。

“不是赵珩,那会是谁?”谢知遥的声音也沉了下去,“谁能长期坐镇京城,对宫廷内外、朝野上下如此熟悉,能调动王德安这样的内务府副总管,能模仿或获得赵珩的笔迹和指令风格,并且……所做的一切,最终受益人看起来都是赵珩,却不会引起赵珩本人的警觉和反对?”

他的问题,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扇一直虚掩着的、布满灰尘的门。

苏绣棠的脑海里,瞬间掠过许多画面。

长春宫偏殿里,那个总是穿着素雅宫装、眉目温和、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关怀的静妃娘娘。她赠予的那个绣工精致、香气独特的香囊。小顺子被调入长春宫后,就再难接触到核心消息。王德安倒台前,最后接触的宫中贵人……

还有,父亲当年偶尔提及的,京中某位“贵人”,语气里的那种复杂难言……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开始朝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聚拢。

“有一个人,”苏绣棠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她能长期留在深宫,对宫中一切了如指掌。她是赵珩的生母,对赵珩的影响力无人能及,模仿儿子的笔迹或许并非难事,以儿子的名义发号施令,也不会引起儿子身边人的怀疑。她看似与世无争,淡泊宁静,所以无论‘灰隼’在暗处掀起多大的风浪,都不会有人将目光投向她。王德安真正效忠的,可能也不是赵珩,而是这位能给他带来更长久、更稳固利益的后宫之主……”

她每说一句,谢知遥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静妃?”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字有千钧。

苏绣棠没有直接回答。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袖口带倒了案几上一支未套上笔帽的狼毫,笔杆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走到另一侧的多宝格前,从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那只静妃所赠的香囊。香囊依旧色泽鲜亮,那股幽冷的香气早已散尽,但苏绣棠此刻看着它,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指尖直窜上来。

“香囊,是试探,也可能……是一种标记。”她低声说,“小顺子被调走,是因为我们可能通过他,触碰到长春宫的边缘。王德安与静妃宫中印信的联系,我们一直以为是通过赵珩,但如果,他们之间本来就有更直接的渠道呢?”

她走回书案,将香囊放在那堆口供和卷宗旁边,像是放下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永昌十二年秋,赵珩离京巡河。”她重新看向那份时间矛盾的记录,眼神锐利如刀,“而根据宫中记档,那一年秋,静妃娘娘恰好因‘微恙’,在长春宫静养了将近两月,期间谢绝大部分嫔妃探望。时间……完全重合。”

谢知遥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核实。侯府在宫中有些人脉,虽不能触及核心,但查证一些公开的记档和旧事,应该不难。”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苏绣棠却叫住了他。

“等等。”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都压到冰面下的、可怕的冷静,“如果静妃才是‘灰隼’,或者至少是‘灰隼’的真正掌控者,那她的动机,就绝不仅仅是为儿子铺路那么简单。”

谢知遥停步,回头看她。

“一个深宫妇人,有如此深沉的心机,经营如此庞大的暗黑势力,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苏绣棠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那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天空是那种雨过天青般的淡蓝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与她此刻心中翻涌的黑暗阴谋形成刺眼的对比。“仅仅是将赵珩推上太子之位,将来做一个颐养天年的太后吗?若只是如此,她不必亲力亲为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冒如此奇险。除非……她本身就有极强的权力欲,或者,她需要这股力量,来实现某个更隐秘、更庞大、甚至可能连赵珩都未必完全清楚的目标。”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压抑。仿佛空气中无形的弦被绷紧到了极致,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谢知遥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庭院中已经开始忙碌的仆役身影。晨光将他的侧影勾勒出一道坚硬的轮廓。

“若真如此,”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那这位静妃娘娘,可比她那个儿子,要可怕得多。赵珩在明处,他的欲望和野心,有迹可循。而静妃……她藏在最深最暗处,我们连她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都还看不清。”

苏绣棠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她将那只香囊拿起,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绣纹。那是缠枝莲的图案,莲花象征清净高洁,缠枝寓意绵长不断。多么讽刺。

“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可能一直被她误导了。”她抬起头,眼中寒光凝聚,“所有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赵珩,因为赵珩是得利者,是摆在明处的靶子。而真正操盘的人,却躲在儿子的光环和温婉的表象之后,安然无恙。好一招李代桃僵,好一个深藏不露。”

她将香囊放下,双手按在摊开的卷宗上,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准备全力进攻的姿态。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目标,需要调整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心,“赵珩或许仍是敌人,是必须扳倒的障碍。但静妃……才是藏在水底最深的那条毒蛇。不把她揪出来,即便扳倒了赵珩,隐患仍在,真相仍未大白。”

谢知遥转过身,走到她面前,隔着书案,与她对视。

“你想怎么做?”他问。

苏绣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划动着。没有留下痕迹,但那动作本身,却显露出她脑海中正在飞速运转的思虑。

“第一,立刻重新彻查所有与静妃相关的信息。她入宫前的家世背景,她与朝中哪些势力有或明或暗的关联,她这些年在宫中的真实作为,而不仅仅是表面展现出来的那套。第二,重点查永昌十二年秋,她‘静养’期间,长春宫的真实动向,以及那段时间,所有与‘灰隼’网络相关的事宜。第三……”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第三,想办法确认,她与苏家旧案,究竟有什么我们尚未知晓的、更深的牵连。我父亲当年提到的‘贵人’,会不会就是她?她处心积虑谋夺苏家财富,甚至不惜构陷灭门,真的只是为了钱,还是苏家……无意间掌握了她别的什么秘密?”

谢知遥缓缓点头。思路一旦清晰,行动便有了方向。

“这些调查,需要极其隐秘。”他沉声道,“对付一位深得圣心、又如此善于伪装的后宫宠妃,比对付一位皇子更要谨慎百倍。稍有差池,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苏绣棠颔首。她当然知道其中的凶险。静妃能藏得这么深,瞒过皇帝,瞒过后宫,甚至可能瞒过自己的儿子,其心计之深、势力之隐,绝非等闲。这注定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较量。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只安静的香囊上。

“她既然选择了藏在最深最暗处,”苏绣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森然,“那我们,便将她一层层剥出来,让她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看看这张温婉慈悲的面皮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晨光完全明亮起来,将书房内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分明。那些卷宗上的字迹,那些信物上的纹路,那只香囊上精细的绣线,还有书案后女子沉静却决绝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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