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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祖宅有个怪规矩:绝不能画完整的人像,尤其不能点睛。

祖训说,画了谁,宅子就会“记”住谁,然后慢慢“吞”掉他存在的痕迹。

我不信邪,大学学了美术,偷偷对着镜子画了张自画像,还精心点了睛。

起初无事,直到我发现,老宅相册里所有家族合照上,我的脸都开始模糊、褪色。

手机里我的照片,无论新旧,都一点点变成空白人影。

亲戚朋友接到我电话,却都说“打错了”,声音陌生。

我惊恐地逃回祖宅,想找出原因。

却在地下室发现堆积如山的旧画稿,每一张,都是不同年代、不同笔触画的“我”。

有的年轻,有的衰老,有的痛苦扭曲。

最新一张,墨迹未干,画的是我此刻惊恐万状的脸。

而落款的时间,是乾隆三十七年。

画纸背面,有一行蝇头小楷:

“替身已足,本主当归。”

我身后,传来宣纸被轻轻撕开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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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陈家的老宅,深藏在南方一个雨季绵长的古镇尽头,白墙早已泛出青灰的霉斑,黑瓦缝里挤满墨绿的苔藓。宅子大而空,几进几出,天井里常年积水,倒映着狭长一线阴沉的天。我是在这宅子的潮湿气和旧木头味里,跟着祖父长大的。

宅子规矩多,最怪的一条,便是绝不能画完整的人像。鸟兽虫鱼、山水花卉随意,唯独人,可以画衣袂,画姿态,画背影,就是不能清晰画出面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祖父说,这是刻在祠堂碑石背面的祖训,违者轻则逐出家族,重则……他从不说完,只是用那双看透了宅子百年风雨的浑浊眼睛,深深望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沉重与警示。

“宅子有灵,”他曾用烟杆指着斑驳的梁柱和幽深的回廊,“你画了谁,画全了,点了睛,宅子就‘记’下了。记下了,这人的影儿、味儿、命儿,就慢慢被宅子吸进去,留在画里,人外边儿留下的痕迹,可就一点一点……没了。”

我小时候怕,从不敢碰人物的画。但年岁渐长,离家去县城读中学,再到省城上大学,学了美术,见识了光影解剖,对那个荒诞的祖训越发不以为然。不就是封建迷信么?怕画像摄魂?还是祖上出过什么画师惹了祸,便因噎废食?我心底那股叛逆的、求证的火苗,越烧越旺。

大三那年写生课,要求画人物肖像。我鬼使神差地,没找同学模特,而是周末回了趟老宅。祖父那时已卧床不起,神志时常不清。我溜进从前他作画的书房,那里积尘很厚,画具却还齐全。我支起画架,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开始画自己。

铅笔沙沙,炭条涂抹。我画得很认真,捕捉眉眼的细节,嘴角的弧度,甚至镜面朦胧带来的那一点忧郁。最后,到了点睛之笔。我深吸一口气,用了最细的狼毫笔尖,蘸上浓墨,屏息凝神,在画中“我”的眼眶里,轻轻点下了两粒漆黑、分明、甚至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动神采的眸子。

画成了。画中的“我”透过纸张看过来,竟有几分陌生,几分逼人的“活”气。我有些心虚,又有些挑战禁忌的快意。悄悄把画藏在书房一个废弃画缸的底层,用旧毡布盖好,连夜赶回了学校。

起初,一切如常。我甚至有些失望,看,哪有什么“宅子记忆”、“吞噬痕迹”?都是唬孩子的。

变化是细微而缓慢地开始的。

先是那年暑假回老宅,帮卧床的祖父整理旧物。翻出一本厚重的、羊皮封面的家族相册。里面是不同年代的黑白或模糊彩照。我看到年轻时的祖父祖母,看到从未谋面的曾祖父母,看到父亲小时候憨傻的样子。翻到后面,有了我的照片——襁褓中,孩童时,中学毕业……忽然,我手指一顿。

最近几年的一张全家福,是在老宅天井里照的。祖父坐着,我站在他身后。照片上,祖父的脸清晰,笑容慈祥。可我自己的脸……怎么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五官有些模糊,笑容的边界不真切。是当时没对好焦?还是照片受潮了?

我没太在意。直到下一次回家,再翻那相册,心里咯噔一下。那张全家福上,我的脸更模糊了,像被人用橡皮轻轻擦过,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和色块。而其他所有人的脸,依旧清晰。

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我猛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翻找里面的照片。和同学的合影,旅游的风景照,自拍……我一张张点开,血液一点点变凉。凡是照片里有我的部分,我的面容都在不同程度地变得模糊、淡化。最早的照片,我的脸已经只剩下一团人形的、没有细节的浅色影子,嵌在清晰的背景和其他笑容灿烂的同学中间,诡异莫名。最新的几张,淡化还在进行,像墨迹遇水般洇开,失去边界。

这不可能!数码照片怎么会自动变化?

我颤抖着手,给我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嘟声过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喂?”

“强子!是我!”我急切地说,“我手机照片出问题了,你那边有没有我们上次爬山的合照?发我一张原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疑惑的声音:“你谁啊?打错了吧?”

“我啊!陈默!你睡糊涂了?”我急了。

“陈默?不认识。真打错了。”对方语气有些不耐烦,挂了电话。

我呆立当场,又拨给另一个朋友,另一个同学……反应大同小异。熟悉的嗓音,说着全然陌生的话,斩钉截铁地表示不认识“陈默”这个人。甚至打给系里辅导员,得到的也是礼貌而困惑的回应:“同学,你是不是记错院系了?我们这届没有叫陈默的学生。”

世界开始倾斜。我存在的证据,正在被无形的手从各个角落擦除。社交账号登录不上,提示信息错误;学生证上的照片模糊得看不清字迹;连图书馆的借阅记录里,我的名字都变成了乱码。

祖训……宅子……吞噬痕迹……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冰冷,窒息。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逃回那座阴森的老宅。只有那里,或许还有答案,或许还能……阻止这一切?

老宅更破了,祖父已在前些日子去世,空无一人,死寂如墓。我冲进书房,发疯似的掀开那个旧画缸——我藏自画像的地方。

毡布下,空空如也。那幅点了睛的自画像,不见了。

但它一定在!宅子“记”下了!它一定在某个地方!

我红着眼睛,在老宅里乱窜,推翻陈旧的家什,敲打空心的墙壁。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通往地下室的那扇低矮、厚重的木门上。那门常年锁着,钥匙只有祖父有。我找了一把斧子,拼命砍砸那早已锈蚀的铁锁。

“哐当!”锁头崩落。一股浓烈的、陈年的霉腐气息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旧纸张和干涸墨汁的味道涌出来。我点燃一支蜡烛,弯着腰,钻进黑暗。

烛光摇曳,勉强照亮不大的空间。然后,我看清了。

地下室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画。堆积如山的画稿、画轴,杂乱地堆放着,几乎抵到低矮的屋顶。烛光扫过,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每一张画上,画的都是人像。

而且,全都是“我”。

不,不完全是此刻的我。有穿着长衫马褂、留着辫子的“我”,神情古板;有穿着民国学生装、眼神迷茫的“我”;有中年发福、面带愁苦的“我”;有老年枯槁、行将就木的“我”……笔触各异,年代感鲜明,有的纸张脆黄欲裂,有的墨色尚新。但无一例外,画得极其精细、传神,每一张都点了睛,眼神或呆滞,或惊恐,或绝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从纸面上挣扎出来。

这怎么可能?!

我双腿发软,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翻看。越往下,画上的“我”越显得年轻,越接近我现在的模样。直到我翻到最上面,也是最新的一叠。

最上面那张,雪白的宣纸,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散发着我熟悉的、自己常用的墨汁气味。画中人的惊恐表情,额角的汗滴,圆睁的眼睛里那极度骇然的瞳孔,与我此刻的感受,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刚刚,此刻,在地窖入口,烛光下的我。

谁画的?!

我猛地翻过画纸。背面,一行蝇头小楷,工整而冰冷:

“替身已足,本主当归。”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方小小的、朱红色的钤印,印文古奥难辨。而印泥的颜色,艳红如血。日期:乾隆三十七年,仲夏。

乾隆三十七年……两百多年了……

“替身……本主……” 我喃喃念着,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心脏。这老宅,这祖训,这满地下室不同时代的“我”……难道,我只是一个“替身”?是这宅子,或者宅子里某种东西,为了某个“本主”的“归位”,而一代代“圈养”、“描绘”、“填充”的消耗品?那些画,就是我被“吞噬”存在痕迹的证明?当画够了,画满了,“本主”就要回来,而我这个“替身”……

“嘶啦——”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宣纸被从中间缓缓撕开的脆响,自我的身后,极近的距离,传来。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仿佛生锈的脖颈,向后看去。

烛光不及的浓重阴影里,似乎立着一个模糊的、与画上那些“我”穿着同样现代衣服的人形轮廓。它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只有一只手,从阴影里伸出,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正捏着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一角。

那张纸上,还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有了。

它会画出最后一幅“我”。

然后,“替身”的职责便完成了。

“本主”……将归。

烛火,在我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猛地跳动了一下,倏然熄灭。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嘶啦……嘶啦……”的、缓慢撕纸声,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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