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喧嚣的汽笛、人声、海风,骤然退去,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时间,在卢宝琳眼中被无限拉长和放慢。
传教士翕动的嘴唇,手中泛黄的圣经书页,远处海鸥凝固在空中的翅膀,甲板上旅客缓慢移动的身影……
一切都在失重的慢镜头中悬浮。
然后,画面开始溶解、倒流、重构,闪回。
黑场,卢宝琳的画外音响起,冷静的不含一点感情。
“我叫卢宝琳。从大陆来的。”
拥挤又颠簸的船舱。
年轻的卢宝琳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走到了角落。
她翻开包,掀开了上面一点旧衣物,露出了一把用布裹着的旧匕首。
眼神警惕,像一只初次离巢的幼兽。
“那日在九龙城寨,几个小混混围着我。如果苏良玉再晚出现一秒,那把刀,可能就已经捅进某个人的身体里了。”
“我看着她,自以为是天神下凡的她,心中有的不是什么感激,而是嫉妒。为什么她能这么坦然的拯救别人?为什么她可以笑得毫无阴霾?”
“为什么明明穿的裙子明显不合身,和我一样有粗糙改过的针脚,但却可以毫不在乎?”
电子厂嘈杂的流水线,苏良玉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教她粤语。
夜晚的宿舍,两人挤在狭窄的床铺上。
“她介绍我去工厂,撒娇就能让厂长阿姨留下黑户的我。她跟我说她的梦想,说她想当明星。明星……那么遥远,那么耀眼的东西,是我这种人连做梦都小不敢梦到的。她却可以那样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她追问我的梦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她说她父亲是警探……所以我说,我想当神探,一个多可笑的答案。”
繁华街道,星探出现,眼睛只看向光彩照人的苏良玉,递上名片。
卢宝琳站在一旁,像个模糊的背景板。
苏良玉兴奋地拿着名片,卢宝琳脸上维持着僵硬的微笑,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张小小的纸片。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之后的一晚,我也没能睡着。那张名片就在她枕头底下,我知道的。如果我不拿走它,我一辈子都会睡不着!”
“所以我坐起来,看着她的睡脸……然后,我偷走了它。”
银幕回放了当时卢宝琳心满意足入睡的微笑,一模一样的微笑,此刻却让观众浑身发冷。
“第二天,她翻遍了整个宿舍都没有找到,她哭了,但我却好想笑,那张名片就在我衣服口袋里,只要她来质问我,只要她来搜寻查我,只要她把目光看向我,就会发现我的不对劲!”
“但都没有,直到暑期结束,她去上学,还给我留了个电话,说常联系。我把纸条收好了,和那张名片放在了一起。”
“可当我在百货公司电视里,又看到她时……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在烧!凭什么?于是我回到工厂,把那张写着号码的纸,连着名片一起撕得粉碎。”
撕碎的纸片如雪花般飘落,然后洒满了整个荧幕。
时间跳跃。
“很多年过去。我拿起了画笔,有了点虚名。然后,我遇到了陈月敏。”
陈月敏惊喜地认出她,自称是苏良玉的助理,在帮她打理着一个小公司。
“她说,苏良玉知道她家境不好,特意给了她这份工作,帮她。我听着,心里却想,为什么?苏良玉怎么会对你这么好?”
卢宝琳微笑着与陈月敏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知道,苏良玉知道陈月敏遇到我后,会来找我的。果然,生日会的邀请来了。陈月敏在电话里,突然说,宝琳,有件事……当年你拿走名片那晚,其实我没睡着。我告诉良玉了。”
“这件事良玉一直知道,你别有负担。”
卢宝琳握着电话的手瞬间收紧,脸色煞白,但声音依旧平稳。
“我又怕,又期待。怕她当众揭穿我,让我难堪。又期待……期待什么呢?我不知道。”
生日会真的好奢华,苏良玉笑着对她说,当年的事情别放在心上。
“然后,然后呢?除了这句话,她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看过我。她在看周世昌,一直在看。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轻易原谅我的偷窃,为什么……她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还要在我面前,展示她如何拥有更多?”
银幕上,苏良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黏在不远处那个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周世昌身上,而卢宝琳就站在她身侧,一直看向她。
咔嚓一声音效音,有什么好像彻底碎裂了。
“那天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周世昌,陈月敏,苏良玉……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画面闪回速度加快,穿插着一些片段。
她笑着告诉周世昌,如果那块地方拆迁,她很愿意把自己的画馆坐落在那,还会说服很多画家朋友一起,这会是世界级的艺术中心。
她声泪俱下的向苏良玉道歉,并每年给她送上一幅画。
她在陈月敏晕倒后,收买医生把她肺癌前期的病历改成末期。
“苏良玉是个蠢货,哈哈!是个蠢货,我的计划再完美,如果周世昌没有对她厌烦,而她如果没有因为周世昌的忽冷忽热而变得癫狂,根本就无法完成啊……”
“一直死死地看着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画外音陡然拔高,充满怨毒的嘶哑。
“而一直不肯看一个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声音又骤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
“那天清晨,我和我的画,一起被装进了特制的箱子里。”
工作室内,卢宝琳背身踏入一个画箱。
箱内壁有一个精巧的木质夹层,她熟练地将其合拢,从外部看,箱体完整,毫无破绽。
她的呼吸在狭小空间内变得清晰,只有夹层上细微的透气孔渗入丝丝光线。
画被固定在夹层外侧,然后,箱盖合上,世界陷入一片装载与运输的沉闷声响与颠簸中。
“如果她,真的珍视我的画,哪怕只有一点点好奇心,她就会发现,为什么往年送画的都是大箱,偏偏今年,换了一个小一些的?可惜,她没有。”
“她从来不在意画本身是不是够好看,而是够让她拿去讨好周世昌。箱子?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包装。”
箱子被搬运工抬入别墅化妆间。
苏良玉随意扫了一眼,搬运工按照吩咐说:“苏小姐,箱子后天再来回收。”
苏良玉漫不经心地点头,目光早已飘向别处。
“人都走了,安静得正好。我从内部,轻轻推开了夹层的卡扣,隔板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够我的一只眼睛贴上去。”
从箱内缝隙看出去,是化妆间的一角。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梳妆台那面巨大的镜子上。
通过镜面反射,她能看见大半个房间,以及……镜中苏良玉偶尔走过的身影。
“百无聊赖间,我的视线刚好落在镜子右下角的边缘。那里,有一条非常细微的的裂痕。而最好笑的是,我这个陌生人发现了,而它的主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发现。”
“她的眼睛,永远只盯着镜子里自己最完美的角度,怎么会留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瑕疵?”
银幕上光线变化,傍晚降临。
“晚上,周世昌来了。当然会来,我一直在伪装苏良玉威胁他,苏良玉的威胁总是那么没力度,周世昌这种人怎么可能感到危险?”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以为情人回心转意,早早坐在镜子前,精心涂抹着口红。她怎么会知道,等待她的,不是温柔的亲吻,而是……夺命的丝缎。”
透过缝隙,镜中映出,周世昌从身后靠近苏良玉,手臂环上她的脖颈,起初似是亲昵,随即变调!
丝缎猛地勒紧!
苏良玉的瞳孔在镜中骤然放大,惊愕,难以置信,挣扎微弱下去……
“我当然不会让他杀掉苏良玉,他怎么配?周世昌突然停了下来,应该是楼下的响动让他慌了,意识突然回神。”
“陈月敏,很准时嘛。不过周世昌这个蠢货,倒是帮了我一个忙,他甚至还记得抓起桌上那支苏良玉用过的口红,自作聪明地把它插进了旁边另一支金色口红里。”
“看,他连归位都归得这么自以为是,这么……不了解她。”
周世昌狼狈逃离,化妆间重归死寂,只有苏良玉倒在地上。
“周世昌跑了。我这才将夹层彻底推开。陈月敏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她带来的刀,一把切水果的刀而已,她却浑身发抖。”
“苏良玉对她那么好,但是得知自己快要死了,儿子要无依无靠时,还不是一下就背叛了苏良玉?太搞笑了,当我出现愿意替她养小孩甚至培养他画画时,陈月敏表现得像是愿意为我做一切。”
画外音忽然透出一丝厌倦,“看着陈月敏颤抖把刀举起来,对准苏良玉心脏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真是的,苏良玉到快要死得时候,怎么都不看着我?”
“于是我喊了停,让陈月敏把苏良玉的身体对向我。”
“刀插进去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可能会让她一瞬睁开眼睛……我要她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密密麻麻的重音一同响起。
“现在,对准心脏吧!”
陈月敏心一横抬起了手,猛地往下扎,画面却突然对准了一旁的画布。
画布上,圣母玛利亚低垂的眼帘,那颗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似乎是在为谁惋惜。
镜头不断往外拉,画的旁边,出现了卢宝琳的脸庞,她也低下头,正在凝视。
卢宝琳垂眸凝视的脸庞,与画中圣母垂泪的面容,在银幕上缓缓重叠。
一样的低垂眼帘,一样的完美侧脸弧线。
圣母的泪,仿佛正从卢宝琳的眼角滑落,妖异又骇然。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画面猛地破碎,保姆看向了卢宝琳,说是警察。
“当然,我会好好配合,知无不言的。”
“哈哈,这个梁家智真是个傻瓜啊,真不愧是我早就知道的人,案件交给他果然合适。”
“我最喜欢这种聪明,又没那么聪明的人了。”
“敏锐到能一次次嗅到不对劲,却又下意识地给我开脱,这就是像苏良玉对周世昌一样,愚蠢的爱吗?”
声音、海风、汽笛……
所有现实的喧嚣以加倍的力量猛地涌回,仿佛要将刚才那片刻的精神游离彻底冲散。
镜头如猝然突进的毒蛇,猛地推向卢宝琳的眼睛!
一个极致迫近的大特写,几乎能看见卢宝琳虹膜细微的纹路。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镜头,笔直地、挑衅地、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盯住了银幕之外的观看者一般。
下一秒,镜头拉回正常距离。
牧师依旧站在她面前,面容慈和,举着圣经,还在等待一个迷途灵魂的回应,一个忏悔的开端。
卢宝琳脸上没有任何忏悔之意,也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牧师脸上移开,“谢谢您,但我没有罪。”
然后,她轻轻绕开了牧师,步履平稳,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船舱深处。
……
银幕上。
卢宝琳的身影彻底没入船舱的阴影,仿佛被那片黑暗吞噬,又仿佛与之融为一体。
汽笛声响,巨大的邮轮缓缓驶离维多利亚港,融入盛大阳光下的海平面,越来越远。
电影结束了。
但结束了吗?
至少观众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它结束了,因为此刻容纳近两千人的卢米埃尔大厅是这样的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五秒……
影厅里,近千名观众,无人动弹,无人咳嗽,甚至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艾米莉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未消散的震惊。
她的身子甚至还微微发着抖,那是一种被艺术深深击中的颤栗。
她想对皮埃尔说点什么,却发现找不到任何词语,那个重叠的影像和卢宝琳最后的眼神,在她脑中反复闪现。
皮埃尔同样陷入了沉默。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已经开始浮现制作人员名单的银幕。
然后——
“啪。”
一声孤单却清晰的掌声,从影厅后方某个角落响起,打破了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啪、啪。”
又是两下,来自不同的方向。
仿佛是火星溅入了干燥的草原。
“啪!啪啪啪——!”
掌声迅速变得密集、响亮,从零星几点汇聚成片,再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影厅!
所有观众站了起来,掌声越来越响,如同雷鸣,在戛纳卢米埃尔大厅的穹顶下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