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南郊,那座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
正午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将青菜叶子照得油亮。寒文若坐在石桌旁,面前摊开一本古旧的棋谱,手指在棋谱上缓缓移动,眼神专注,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只有这黑白交错、胜负难分的棋局。
郑老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他看着寒文若那副专注的样子,心中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这位少主,已经对着这本棋谱看了两个时辰了。
“少主,”郑老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生怕打扰了寒文若的思路,“那边的冯先生开始对安之维下手了,开始接触安之维了。我们该当如何?”
寒文若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指在棋谱上某个棋位上停住,眼睛依然盯着那一页,仿佛没有听到郑老的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院子里只有风吹过菜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
良久,寒文若才缓缓抬起头。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郑老,而是依然停留在棋谱上,仿佛那棋谱有什么魔力,将他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不用管。”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用管?”郑老不解,“少主,冯先生的手段您知道的,阴毒狠辣,不择手段。如果让他真的拉拢了安之维,那……”
“那又如何?”寒文若打断他,终于将目光从棋谱上移开,看向郑老。
那双眼睛——清亮,深邃,但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漠,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都是……可以计算、可以利用、可以……舍弃的东西。
“郑老,”寒文若缓缓道,“我问你,什么叫孤臣?”
郑老愣了一下,答道:“就是朝堂上没有朋友,没有盟友,没有退路,只能依靠皇帝一个人的人。”
“说对了一半。”寒文若站起身,走到菜畦边,看着那些绿油油的青菜,“孤臣最大的特点,不是没有朋友,而是……只有理想。或者说,只有他所坚持的那个理想。”
他转过身,看向郑老:“安之维这样的孤臣,唯一的软肋,就是他所坚持的理想。而那个理想,也是他最硬的软肋——硬到,他会为了这个理想,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
郑老沉默了。他听懂了寒文若的意思,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管。
“冯先生现在去接触安之维,去拉拢他,甚至……去软化他,”寒文若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但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安之维的警惕心就越强。因为安之维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越是示好,越是有目的。”
他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手指在棋谱上轻轻敲击:“而且,安之维现在在诏狱,在来俊臣手下‘学习’。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炼狱。在那里,他会被重塑,会被……逼着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到那时,他的理想会更坚定,但也……更偏执。”
“偏执?”郑老问。
“对,偏执。”寒文若点头,“当他发现,要实现理想,就必须用不理想的手段;要守护正义,就必须用不正义的方法时,他会痛苦,会挣扎,但最终……他会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到那时,他的理想就不再是单纯的理想,而是一种……执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执念,比理想更可怕。因为理想会变通,执念不会。理想会妥协,执念不会。理想会……认输,执念不会。”
郑老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寒文若的计划——不是阻止冯先生,不是拉拢安之维,而是……等。
等安之维完成蜕变,等他的理想变成执念,等他的软肋变成……最硬的软肋。
到那时,安之维会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而握刀的人,可以是武则天,可以是冯先生,也可以是……他们渤海。
“所以少主的意思是,”郑老缓缓道,“我们不仅不用管,还可以……在适当的时机,放一些消息?”
“对。”寒文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放一下消息,冯先生的一些事。比如……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要来神都,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郑老感到脊背发凉。这个少主,太冷静了,太……冷酷了。冯先生那样的对手,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枚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少主,”郑老犹豫道,“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冯先生不是好惹的,如果他知道我们在暗中……”
“他知道又如何?”寒文若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在这个棋局里,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个人都在利用。他知道我,我知道他,武则天知道我们,我们也知道武则天……这很正常。”
他拿起棋谱,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个棋局:“你看这个局。黑棋看似占据优势,但白棋在暗处埋了三枚伏子。黑棋每走一步,都在白棋的算计之中。到最后,黑棋以为自己赢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死局。”
他抬起头,看着郑老:“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埋下伏子。安之维是伏子,冯先生是伏子,甚至……武则天也是伏子。等到时机成熟,这些伏子会一起发动,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郑老懂了。
到那时,整个棋局,都会被颠覆。
“属下明白了。”郑老最终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院门口时,寒文若忽然叫住了他。
“郑老。”
“少主还有何吩咐?”
寒文若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重新拿起棋谱,但这次他没有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那双手很稳,很白,但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
“记住,”寒文若缓缓道,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郑老心里,“我指的不是现在,是在,安之维的软肋,最硬的时候。”
他抬起头,看向郑老。那双一向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井,冰冷,空洞,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什么叫最硬的时候?”郑老问。
“就是当他为了那个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的时候。”寒文若一字一句道,“当他觉得,为了实现那个理想,哪怕伤害无辜,哪怕背叛道义,哪怕……失去自己,都是值得的时候。”
他顿了顿,补充道:“到那时,他的软肋就不再是软肋,而是……武器。一把可以伤人的武器。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掌握这把武器。”
郑老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寒文若,看着那双没有生命气息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陌生。
这个人,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主,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是被这个世道逼的?是被那些算计磨的?还是……骨子里就是这样?
郑老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要更小心了。
因为这条路,越来越危险。
因为这位少主,越来越……让人看不透。
“属下明白。”郑老最终说,“属下会等,等到时机成熟。”
寒文若点点头,挥挥手:“去吧。”
郑老躬身退出院子。
院子里又只剩下寒文若一人。他重新翻开棋谱,但这次,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棋谱上,而是望向远处的天空。
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很美。
但他知道,这美好的表面下,藏着多少暗流,多少算计。
就像这个棋局,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
而他,要做的不是跳进去,不是参与进去,而是……站在岸边,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等到所有人都跳进去了,等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时,他再……出手。
一击必杀。
这就是他的策略。
这就是……渤海寒家的生存之道。
不争一时之利,不图一时之快,只求……最后的胜利。
为此,他可以等。
等十年,等二十年,等……一辈子。
就像他的祖先,在渤海经营三代,看似远离朝堂,实则……从未离开。
他们只是在等。
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可以颠覆一切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武则天清洗江南,太平公主疯狂报复,秦赢虎视眈眈,冯先生野心勃勃,安之维这样的变数出现……
这一切,都是机会。
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
让渤海,走到最高的地方。
走到……没有人敢再轻视他们的地方。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为此,他可以牺牲任何人。
包括安之维,包括冯先生,包括……所有被他算计的人。
寒文若合上棋谱,站起身,走到井边。
他打了一桶水,将整桶水浇在头上。
冷水刺骨,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
阳光刺眼。
但他知道,这光明背后,是……永恒的黑夜。
而他,已经习惯了黑夜。
习惯了……在黑暗中等待,在黑暗中算计,在黑暗中……走向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