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禁足,并未能完全禁锢住那满溢的怨毒与不甘。
门外的守卫肃立如松,隔绝了内外交通,却也成了一层厚重的帷幕,遮掩了内里正在疯狂滋长的阴谋。暖阁内,熏香依旧馥郁,却驱不散那股日渐浓郁的、属于困兽的焦躁与阴冷。
太平公主李令月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的常服,颜色深沉,几乎与她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
多日的幽闭,让她原本丰腴的脸颊清减了不少,眼窝微陷,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在灰烬中的鬼火,闪烁着一种混合了亢奋、算计与毁灭欲的奇异光芒。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又松开,反复如此,显露出内心的躁动不安。
一名心腹侍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暖阁,来到榻前,低声道:“殿下,有消息了。”
太平公主缠绕发丝的手指一顿,眼中鬼火骤然一跳:“说。”
“我们安插在礼部的人,刚刚被正式选定为本届春闱的副考官之一。”
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而且,春闱的考题……也已经到手了。”
“哦?”
太平公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拿到了?这么快?看来,我那‘好母亲’和狄仁杰,这次倒是‘光明磊落’得很啊。”
她伸出手,侍女立刻将一份誊抄在普通纸张上的考题要点,恭敬地呈上。
太平公主展开,目光扫过那行刺眼的标题——《论为政者之‘器’与‘道’——兼议酷吏与仁政》,以及旁边用小字标注的“以‘秦赢是朕的刀’为核心议题”的提示。
她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胸腔里爆发出一阵低沉而扭曲的、近乎呜咽的笑声。
“哈……哈哈……好!好一个‘秦赢是朕的刀’!好一个‘兼议酷吏与仁政’!”
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的是某个人的咽喉,
“母亲,你这是要把你的宝贝刀子,架在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之下,用文人的唾沫星子来淬火吗?还是觉得……这把刀已经锋利到,可以无视任何非议了?”
她猛地将纸团掷在地上,眼神变得无比阴鸷:“既然你有一把无坚不摧的刀,锋芒毕露,那……我就给你找一堆无孔不入的针!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刀更快,能斩断一切明枪暗箭,还是我的针更毒,能一点点扎进你的皮肉,让你痛痒难当,最终……溃烂流脓!”
她抬起头,看向侍女,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更加森寒:“考题既然到手,正好。安排我们的人——那些已经通过关系、改名换姓塞进去的‘寒门才子’,按照计划行事。让他们正常应试,文章……要写得漂亮,观点嘛……”
她沉吟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不要直接抨击秦赢,更不要触及陛下。那样太蠢,容易被盯上。
就写……写‘器’之利在于执法严明、铲除积弊,然过刚易折,需以‘道’之仁德中和,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要多引用圣贤之言,显得忧国忧民,持论公允。总之,要让他们考上,最好能拿个不错的名次,但不要太显眼,不要进前三甲,更不要被点为状元、榜眼、探花。”
她顿了顿,补充道:
“考完之后,想办法活动一下,把他们安排到……六部的一些清闲属官,或者外放做个县令、县丞之类的就行。
位置不必高,权力不必大,但要关键,要能接触到一些文书、消息,或者……有机会接触到某些人。
记住,不要用力过猛,引起狄仁杰或者秦赢那边警觉,就得不偿失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撒网,是埋钉子,不是立刻收网。”
“属下明白。”
侍女心领神会,连忙应下。公主这是要利用春闱,将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官僚体系的毛细血管中,成为她未来的耳目和暗手。
太平公主挥了挥手,示意侍女可以去安排了。但侍女刚转身欲走,她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玩味:
“对了,我那个好侄儿……显儿(李显,武则天的儿子,曾被废为庐陵王,此时应在房州监视居住),在房州也待了够久了吧?
是不是……也该让他‘知道’一些神都的事情了?
比如,他那位皇祖母,是如何重用酷吏,如何纵容那把‘刀’在江南屠戮士绅,如何……为了稳固权位,不惜将春闱这等抡才大典也当作权术的棋盘?”
侍女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殿下的意思是……?”
“想办法,让显儿那边的人,‘偶然’得知这些消息。尤其是关于秦赢和春闱考题的部分。”
太平公主的眼神幽深,
“最好……能挑动起他对武家(指武则天及其家族)的不满。年轻人,血气方刚,又长期被压抑,心中岂能无怨?
若是他一时冲动,做出点什么……或者,仅仅是他身边的人,为了表忠心,做出点什么,与武家的人发生些冲突,闹出点动静来……那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这是在玩火,是在挑动皇室内部、尤其是李氏子孙对武则天的怨愤,试图将水搅得更浑。
侍女听得心惊肉跳,但不敢质疑,只能低声应道:“是,奴婢会想办法。”
太平公主似乎还嫌不够,又轻轻敲了敲榻边的扶手,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下达更隐秘的指令:
“还有……我那个‘好哥哥’(指李贤,已被武则天废杀)和‘好嫂嫂’(李贤之妻)……虽然人不在了,但他们当年,总该还有些……故旧吧?总该还有些……未了的心愿,或者……未报的仇怨吧?”
她抬起眼,看向侍女,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光芒:
“这么多年了,风吹雨打的,那些旧人旧事,也该……重新有点眉目了。去查查,看看还有谁,心里还念着他们,还藏着些什么。或许,我们可以帮他们……‘回忆’一下。”
侍女这次彻底僵住了,背上瞬间被冷汗浸透。公主这是要……翻动先太子(李贤)的旧案?!
这可是武则天心中最大的逆鳞之一!
是足以引发朝野地震、血流成河的禁忌!
“公主……您的意思是……”
侍女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酷与不耐烦。她冷冷地瞥了侍女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侍女瞬间噤若寒蝉。
“听懂了,就去做。”
太平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不该问的,不要问。”
“是……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去办!”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躬身,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暖阁,直到退出门口,才敢转过身,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暖阁内,重归寂静。太平公主独自坐在软榻上,望着地上那个被揉皱的纸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窗外的天光透过窗纸,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缓缓俯身,捡起那个纸团,一点点将其展开、抚平。
目光再次落在“秦赢是朕的刀”那几个字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母亲,你让我禁足,让我成为笑柄,让我失去一切……那我们就来看看,这场你亲手拉开帷幕的大戏,最后登台的,会是谁?
是你和你那把锋利的刀,还是我……和我的这些,无孔不入的毒针?
她将抚平的纸张,再次凑近旁边的烛火。
这一次,火苗温柔地舔舐上来,迅速将其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小撮灰烬,被她轻轻吹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毒计已定,暗针已藏。
公主府的囚笼,关住的只是一具躯壳,而那满载着怨毒与毁灭欲望的灵魂,早已化作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尖刺,悄然刺破了这层屏障,射向了神都的各个角落,射向了龙椅上的母亲,也射向了那把被高高捧起的“刀”。
一场由亲情裂痕滋生、比任何朝堂斗争都更加阴暗扭曲的复仇,正缓缓拉开它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