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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西市,暮色四合,却远未到沉睡的时刻。喧嚣如鼎沸的汤锅,蒸腾着浓烈的生气。驼铃叮当,敲碎了胡商粗犷的吆喝;丝帛悬垂,在晚风里流淌着晚霞最后的瑰丽;香料的气息浓郁得近乎粘稠,与烤炙羊肉的焦香、新出炉胡饼的热气交织缠绕,织成一张无形而令人微醺的网,兜头罩住了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华灯初上,各色灯笼次第点亮,将攒动的人影投在青石板上,拉长、扭曲、晃动,汇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河流。

狄仁杰宽袍缓带,负手徐行于这片鼎沸之中。他目光平和,掠过街边货摊上光怪陆离的波斯玻璃器、纹饰繁复的大食银盘、色彩秾艳的于阗美玉,神情却并未真正停留在那些奇珍异宝之上,倒更像是在倾听这座城池粗重的呼吸与奔涌的血液。元芳紧随其后,一身利落的劲装,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汹涌的人潮,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大人,西市胡商汇聚,三教九流混杂,鱼龙难辨。近来虽无大案,但小摩擦不断,总觉得……”元芳压低声音,话未说完。

狄仁杰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嗯,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市井之间,人心之曲直,往往比庙堂更显本色。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迹可循,只看你是否……”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市集喧腾的底噪。那声音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惊恐,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走水了!鬼火!天降鬼火啊!”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惊怖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砰然炸开!

“波斯邸!是波斯邸的阿罗撼老爷!”

“老天爷!他……他自己烧起来了!”

人群骤然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混乱的浪潮。人们像受惊的鱼群,本能地朝着远离声音来源的方向推搡、奔逃,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扭曲的好奇,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竭力想望向那骚乱的源头——西市深处,一座装饰着华丽琉璃窗和波斯风格雕花的石质邸舍二楼。

狄仁杰脸上的闲适瞬间敛去,眼神骤然凝聚如冰,沉声道:“元芳,随我来!”

他宽大的袍袖一拂,身形竟异常敏捷地逆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切了进去。元芳低喝一声“让开!”,双臂灌注劲力,如分水之舟,强行在混乱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缝隙,紧紧护在狄仁杰身侧。

那座波斯邸舍前已围起数重水泄不通的人墙,恐惧的低语和压抑的惊呼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怪异的焦糊气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恶臭,令人作呕。邸舍二楼那扇精美的琉璃窗,此刻像一个巨大的伤口,黑洞洞地敞开着,浓重的黑烟正从里面滚滚涌出,偶尔夹杂着几点尚未完全熄灭的、惨白中透着幽蓝的火星,飘落下来。

几个邸舍的胡人仆役面无人色,徒劳地提着水桶向上泼洒,水柱却根本够不到那高高的窗口,徒然淋湿了楼下惊恐的看客。楼下的胡商们聚集在一起,用狄仁杰听不懂的波斯语急促地交谈着,脸上交织着悲痛、难以置信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许多人双手合十,仰头对着那冒烟的窗口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又像是在驱邪。

“闪开!大理寺狄大人到!”元芳一声断喝,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硬生生震开了最内层拥挤的人群。

狄仁杰快步走到邸舍正门下,抬头凝望那扇冒烟的窗口。焦臭的气息更加浓烈。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扫视着窗口边缘、下方的墙壁以及门前的地面。

“大人,可要上去?”元芳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稍待。”狄仁杰的声音异常冷静。他蹲下身,目光在门前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细细搜寻。几处深色的水渍是仆役泼洒留下的。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散落的、在灯笼和远处火光映照下微微反光的碎片。

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其中一片。碎片入手冰凉,质地脆硬,边缘锐利,是上好的透明琉璃。碎片表面沾着些微焦黑的污迹,但真正吸引狄仁杰目光的,是碎片断裂的边缘——并非寻常碎裂的参差锯齿状,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近乎规整的弧形!那弧度异常平滑流畅,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精密的力道瞬间整齐地崩开。

狄仁杰的指尖在光滑的弧形断口上轻轻摩挲,眼神越来越沉。他又捻起另外几片稍大的琉璃碎片,拼凑着,试图在脑海中还原其原本的形状。不是碗,不是盘……更像是某种细颈的容器?颈部的弧度?

“鬼火……天罚啊!”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浑身筛糠般抖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对着狄仁杰颤声道,“阿罗撼老爷……就那么站在窗口……‘轰’地一下!全身都冒起蓝白色的火!眨眼的功夫……就……就烧没了!不是人间的火!是地狱的鬼火!是报应啊!”他说着,竟朝着冒烟的窗口噗通跪了下来,连连叩头。

狄仁杰将几片关键的琉璃碎片用一方干净帕子仔细包好,收进袖中。他站起身,拍了拍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跪地叩拜的老者,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恐惧和迷信的脸,最后落在那依旧冒着缕缕黑烟的窗口。

“这不是天灾,”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与低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更非神鬼报应。”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是谋杀。”

“啊?!”周围瞬间死寂一片,连那叩拜的老者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元芳精神一振,手紧紧握住刀柄:“大人,凶手……”

狄仁杰目光幽深,望向二楼:“火起瞬间,阿罗撼身处窗口,众目睽睽之下自燃。火势猛烈异常,绝非寻常柴薪油料所能为,且伴有蓝白异色。”他抬起手,袖中包裹的琉璃碎片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此物,是关键。其断裂之痕,非寻常撞击或高温熔融所致,更像是……内部骤然爆发的巨力,由内而外崩裂。”

他不再多言,抬步走向邸舍大门:“元芳,随我上去。封锁此楼,任何人不许进出!召仵作!询问所有目击者及邸中仆役,尤其是最后见过阿罗撼的人!”

“遵命!”元芳沉声应道,立刻指挥随后赶到的差役封锁现场,驱散人群。

二楼阿罗撼的房间,已然是一片狼藉的炼狱景象。焦糊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精致的波斯地毯被烧穿,露出底下焦黑的地板。桌椅翻倒,残骸上覆盖着厚厚的烟炱和灰烬。墙壁熏得黢黑,靠近窗口的区域尤为严重。房间中央的地面上,一片不规则的人形焦痕触目惊心,边缘还残留着些许粘稠的油脂状物质和零星的灰白色骨渣。这便是波斯富商阿罗撼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印记,无声地诉说着那瞬间爆发的、可怖的毁灭力量。

狄仁杰蹲在那片焦痕旁,屏住呼吸,仔细审视。他避开那些最污秽的部分,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测量着痕迹的大小、位置,观察着燃烧残留物的分布和色泽。他伸出手指,极其谨慎地捻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凑近鼻端嗅了嗅,一股刺鼻的、类似大蒜的怪异气味隐隐传来,让他眉头锁得更紧。

“磷……”他低声自语,眼中锐芒一闪。目光随即投向那扇洞开的琉璃窗。窗框边缘残留着灼烧的焦黑痕迹,几片崩裂后未完全脱落的琉璃碎片挂在上面,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反射着楼下灯笼和远处火光,如同鬼魅的眼睛。

“元芳,”狄仁杰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火源起处,并非房内任何一处烛台或炭盆。重点搜查窗台内外,尤其是外侧窗沿、下方墙壁,看有无悬挂、黏贴、钩挂之物的痕迹。另,着人仔细筛检楼下正对窗口的地面,特别是那些琉璃碎片散落区域,一寸之地也不可放过!凡有异样之物,无论大小,皆需收集呈报!”

“是!”元芳领命,立刻指挥差役分头行动。他自己则亲自攀上窗台,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借着灯笼的光芒,一寸寸检查着粗糙的石质窗沿和下方的砖墙,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细细摸索。

狄仁杰则在房内踱步,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他走到一张翻倒的矮几旁,弯腰拾起一个同样被熏黑、但尚未完全焚毁的鎏金银酒壶和两只镶嵌宝石的琉璃杯。杯底残留着极少量深红色的酒液,散发着浓郁的葡萄酒香。他拿起一只杯子,对着灯笼的光线仔细查看杯壁内侧,又凑近嗅了嗅酒液的气息,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个差役捧着一个托盘匆匆上楼,盘内放着几件从楼下找到的物件。几片狄仁杰已经见过的琉璃碎片,一块边缘被烧熔变形的玉牌,一枚沾满灰烬的波斯金币,还有……一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质地异常坚硬、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黑色碎块。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那黑色碎块吸引。他拿起它,入手沉重,冰凉。用指甲用力刮擦,竟发出轻微的金石之声,表面只留下淡淡的白色划痕。他凑近仔细端详,发现其断裂面并非完全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细微的、如同晶体般的棱角结构。

“玄铁精?”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物极其罕见,乃陨铁之精粹,非人力所能轻易熔炼锻打。此物怎会出现在阿罗撼自燃的现场?是原本就在他身上,还是……凶手所用之物?

“大人!”元芳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带着一丝发现线索的兴奋,“窗台外侧下方半尺处,砖缝内嵌有东西!”

狄仁杰立刻走到窗边。元芳指着窗台下方一块青砖的缝隙。缝隙里,赫然卡着一小截被熏得焦黑、几乎与砖石融为一体的东西。狄仁杰示意元芳小心将其剔出。那是一小段细如发丝的金属线,质地不明,异常坚韧,一端呈烧熔的圆球状,另一端则是极其整齐的断口。

“丝线?”元芳疑惑道。

狄仁杰接过那截焦黑的金属线,放在掌心,又抬眼看了看窗框上残留的琉璃碎片崩裂痕迹,以及袖中那几片带有规则弧度的碎片。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脑海中飞速勾勒成型——某种细颈琉璃容器(酒瓶?),内部装盛着可怕的引火之物,以这坚韧的金属丝悬于窗外。容器底部或颈部,或许有某种延时或触发的机关,最终导致其内部爆燃,琉璃瓶崩碎,致命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站在窗前的阿罗撼!

但这机关如何确保精准延时?那玄铁精碎片又是何用?凶手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戒备森严的波斯邸,在阿罗撼的窗外布下如此杀局?还有那杯中的酒……

“大人!”又一个差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脸色有些异样,“询问仆役得知,阿罗撼老爷近几日新得了一位极擅音律的胡姬,名唤纳吉丝,宠爱非常。但就在一个时辰前,老爷回房后不久,这纳吉丝……就不见了!她的随身物品,包括她珍爱的一具嵌螺钿的檀木琵琶,也一同消失无踪!守门的卫士说并未见她离开府邸!”

“纳吉丝?琵琶?”狄仁杰眼神陡然锐利。一个受宠的胡姬,在案发前一个时辰离奇消失?连同她珍视的琵琶?这绝非巧合!

“立即搜查全府!”狄仁杰断然下令,“尤其留意库房、柴房、水井、废弃角落!重点寻找那具消失的檀木琵琶盒!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命令如石投水,整个波斯邸瞬间被更紧张的搜索氛围笼罩。差役们举着火把,如梳篦般搜索着每一个可能藏匿人或物的角落。焦糊味、烟尘味、差役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混合着远处西市尚未完全平息的嘈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狄仁杰立于阿罗撼焦黑的房间中央,闭目凝思。琉璃瓶的规则崩裂、金属悬丝、磷火的气味、玄铁精碎块、消失的胡姬、琵琶盒……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组合。那杯底的葡萄酒……阿罗撼站在窗口……他是否在等待什么?或是被什么吸引到窗前?

突然,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从邸舍后院的方向传来!

“大人!找到了!在……在后院存放丝绸的库房角落里!”一个差役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那……那琵琶盒!里面……里面……”

元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狄仁杰紧随其后,步伐沉稳,但眼神深处已是寒潭冰封。

后院的丝绸库房堆满了成匹的锦缎绫罗,在火把光芒下流淌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此刻,库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火把照得通明。一个精致的嵌螺钿檀木琵琶盒侧翻在地,盒盖已被打开,露出里面骇人的景象——

盒内并无琵琶。

蜷缩在盒底的,是一具无头男尸!

尸体穿着上好的粟特锦袍,身形颇为壮硕。脖颈处被利刃齐肩斩断,断口血肉模糊,衣物被大量深褐色的血渍浸透、板结。最为刺目的是,死者一只紧握成拳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拇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硕大的、质地温润的波斯青玉扳指!扳指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火光下泛着幽绿而冰冷的光泽。

“扳指……”元芳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看向狄仁杰。阿罗撼被烧得只剩灰烬,自然无法确认他手上是否戴有扳指,但这枚扳指的形制、大小,与波斯富商的身份何其吻合!

狄仁杰蹲下身,无视那浓烈的血腥气,目光如刀,仔细审视尸体。断颈处切割痕迹凌乱,显非一刀斩断,而是反复劈砍所致。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似是惯用刀剑或重物之人。锦袍的质地与阿罗撼日常所穿类似,但细微处的纹样略有差异。他轻轻抬起那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扳指套在拇指根部,大小似乎……略松了些?他试图小心地将扳指褪下,却发现死者紧握的拳头异常僵硬,指关节死死扣住,仿佛在临死前用尽全力攥紧了什么东西。

“强行破开他的拳头。”狄仁杰沉声道。

元芳领命,抽出腰间短匕,小心地撬动那僵硬的手指。几根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断裂声后,紧握的拳头终于被强行打开。

掌心赫然是一小块玄铁精碎片!形状、大小、质地,与狄仁杰在阿罗撼焦尸现场拾到的那一块,几乎一模一样!幽暗的金属光泽在火光下闪烁着不祥的气息。

“又是此物!”元芳低呼。

狄仁杰凝视着那碎片,又看了看尸体脖颈处粗暴的断口,以及那略有些松动的青玉扳指。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移花接木!无头尸的身份是伪装!凶手刻意留下这枚象征阿罗撼身份的扳指,又在其手中放入另一块玄铁精碎片,就是要坐实这具无头尸就是阿罗撼本人!那么,目的何在?掩盖阿罗撼被鬼火焚杀的真正死因?还是……另有所图?这具无头尸的真实身份又是谁?那消失的胡姬纳吉丝,是凶手?是帮凶?还是……另一个受害者?

“元芳,”狄仁杰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即查清此尸身份!核对波斯邸所有护卫、仆役名单,看有无失踪者!同时,全城秘密搜寻胡姬纳吉丝下落!她,是此案关键活口!另,将这枚青玉扳指和玄铁精碎片,连同之前在火场收集的证物,一并封存,带回大理寺!”

他目光扫过琵琶盒内壁上沾染的几点暗红血渍,又落到库房角落里堆积的丝绸上,几处不易察觉的拖拽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凶手处理尸体,为何选择这个琵琶盒?为何弃置于此?纳吉丝……她的琵琶盒被用来装尸,她本人又在何处?是生是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盖了整座洛阳城。波斯邸的喧嚣已被森严的封锁取代,只余下火把跳跃的光芒和差役巡弋的身影。大理寺签押房内,灯火通明。

桌案上,所有关键的证物被分门别类陈列:包裹着的琉璃碎片、焦黑的金属悬丝断段、两块幽光闪烁的玄铁精碎片、那枚硕大的波斯青玉扳指、以及从阿罗撼房中带回的鎏金银酒壶和残留酒液的琉璃杯。

狄仁杰端坐案后,全神贯注。他面前摊开一张素纸,旁边放着炭笔和尺规。他拿起一片较大的琉璃碎片,对着烛光仔细测量其弧度,用炭笔在纸上勾勒出相应的曲线。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将那些带有特殊规则弧度的碎片,一片一片地在纸上尝试拼合。

时间一点点过去。纸上的线条逐渐增多,相互连接、延伸。一个细颈、鼓腹、带圈足的琉璃瓶轮廓,在炭笔下清晰地显现出来!瓶颈细长优雅,瓶腹圆润饱满,线条流畅,正是典型的波斯吹制玻璃器风格。

当最后一片关键碎片的位置被确定,整个瓶子的形态完整呈现时,狄仁杰的目光骤然凝固在瓶腹下方——那个位置,按照琉璃器制作的惯例,正是镌刻工匠名号或徽记的地方!

他立刻拿起那片对应的琉璃碎片,凑近烛火,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碎片内壁沾满烟炱,但借助强光和放大水晶,他敏锐地捕捉到,在烟炱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凹凸痕迹!

“取药水来!最温和的清洗剂!”狄仁杰命令道。

元芳迅速取来一小瓷瓶特制的清洗药液和柔软的细毛刷。狄仁杰屏住呼吸,用毛刷蘸取极少量药液,极其轻柔地刷洗那片琉璃碎片内壁的烟炱。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黑色的烟炱一点点化开、剥落。烛光下,几个极其微小、几乎被高温熔蚀得模糊不清的铭文刻痕,顽强地显露出来。那不是波斯文,也不是常见的汉字。

狄仁杰凝神辨认,眼神越来越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闪电。那铭文虽残损,但笔画的起承转合,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中原方术之士的古拙韵味!

“丹……阳……柳……”他缓缓念出勉强可辨的三个字,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元芳的心上。

“柳?”元芳瞳孔一缩,“大人,莫非是……”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签押房一侧巨大的檀木书架前。他目光如电,扫过一排排卷宗,最终停留在角落一个标记着“天宝旧档·方技异术”的厚重卷宗盒上。他将其抽出,迅速翻阅。发黄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终于,他的手停在一页泛黄的记录上。那是一份十余年前关于一个名叫柳玄鹤的方士的案卷。卷宗记载,此人精于炼丹、火术与机关奇巧,曾在神都洛阳显赫一时,甚至为显贵炼制延年丹药。后因卷入一桩牵涉宫闱的“妖言惑众、以邪术谋害”重案,被朝廷下令缉拿。记录显示,柳玄鹤拒捕,其位于洛水畔的丹房在激斗中失火坍塌,其人与数名弟子皆被认定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卷宗末尾,附有一张粗糙的画像摹本。画中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深邃,带着方士特有的孤高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最引人注目的是,画像中人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扳指,虽画得简略,但那圆环的形状和隐约的纹路……

狄仁杰的目光,倏地转向桌案上那枚从无头尸手上取下的波斯青玉扳指!

元芳也意识到了什么,呼吸瞬间屏住。

狄仁杰拿起玉扳指,将其内侧对准烛光。先前只注意到外侧华丽的缠枝莲纹,此刻细看内侧,在靠近指根处,极其隐蔽地,用极细的阴刻线条,勾勒出一个不足米粒大小的图案——那是一只抽象而古朴的鹤形,单足立于火焰纹之上!

鹤!火!

与卷宗所载柳玄鹤之名号,何其契合!这绝非波斯富商的饰物,而是属于那个本该死去的方士!

“柳玄鹤……他没死!”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蕴含着风暴,“金蝉脱壳,隐忍十余载……此番归来,以如此酷烈手段报复阿罗撼,绝非仅仅为泄私愤!”他脑中瞬间串联起所有线索——琉璃瓶上的铭文指向柳玄鹤的旧工坊,玄铁精乃陨铁精华,非精通冶炼火术者不可得,磷火自燃的诡秘手法,精密的延时机关……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研火术与机关的复仇者!

“报复?”元芳不解,“阿罗撼一个波斯商人,如何与这前朝方士结下生死大仇?”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玄铁精!此物罕见,柳玄鹤当年必以此物炼制某种秘器或丹药,视为至宝!而阿罗撼……一个能远涉重洋、在神都立足的巨贾,其发家之本,岂止是丝绸香料?必也涉足珍稀异物交易!卷宗记载柳玄鹤案发后,其丹房秘库被洗劫一空……若当年劫走柳玄鹤珍藏玄铁精的,正是阿罗撼或其背后势力呢?断人传承,夺人至宝,此仇不共戴天!”

他猛地一掌击在案上:“柳玄鹤假死脱身,必在洛阳某处另有巢穴,暗中经营!元芳,立刻持我令牌,调集精干人手!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柳玄鹤可能的藏身之处!尤其留意洛水旧码头废弃仓房、城郊隐秘道观、以及……精通金石冶炼或琉璃制作的工坊附近!”

“遵命!”元芳热血上涌,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出签押房。

狄仁杰独自立于摇曳的烛光中,拿起那枚青玉扳指,指腹摩挲着内侧那微小的火焰飞鹤刻痕。冰冷坚硬的玉石,仿佛残留着旧日烈焰的余温与刻骨的怨毒。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洛阳城千家万户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如同星河倒悬。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一个蛰伏十余年、精通火术与机关的复仇者,其目标,真的只是一个阿罗撼吗?那具无头尸的身份尚未查明,胡姬纳吉丝生死未卜,这枚扳指被刻意留下……一切,都像是更大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元芳的行动迅疾如雷。大理寺的精锐暗探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无声无息地洒向神都的各个角落。旧档被反复查阅,洛水畔每一寸可能遗留当年痕迹的土地都被重新翻检,三教九流的眼线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

一天一夜的焦灼等待后,一份密报终于送到狄仁杰案头:城东升道坊深处,毗邻一家专为达官显贵烧制琉璃器物的“宝光阁”工坊,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小院。此院三年前被一个外地口音、深居简出的“病秧子”老儒生购下。邻里极少见他露面,只知他偶尔会购买大量木炭、硫磺、硝石等物,说是冬日取暖、熏虫驱蛇之用。更关键的是,两天前深夜,有更夫隐约瞥见一个身段窈窕、以纱巾覆面的女子,如同鬼魅般闪入了那座小院,之后再未出来!

“宝光阁……琉璃……”狄仁杰指尖划过密报上的字迹,“硫磺、硝石……取暖?熏虫?哼!”他眼中寒芒一闪,“元芳!点齐人手,目标升道坊废院!要快!务必生擒柳玄鹤!若有那胡姬踪迹,一并拿下!行动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升道坊僻静,废弃小院孤立于一片荒草丛生的角落,院墙斑驳,门扉紧闭,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院落后方,隐隐传来隔壁宝光阁工坊夜间炉火低沉的嗡鸣。

狄仁杰与元芳亲自带队,数十名精挑细选、身手矫健的差役如同暗夜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元芳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至院门一侧,侧耳倾听。院内一片死寂,连虫鸣都无。他打了个手势,两名手持破门槌的壮硕差役悄然上前。

“撞!”元芳低喝,同时身形如蓄势待发的猎豹。

“轰——喀嚓!”

一声巨响,腐朽的门闩应声断裂!门板向内洞开!

元芳身先士卒,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院中!狄仁杰紧随其后,目光如电扫视。

小院不大,荒草丛生,只有正对院门的一间主屋和侧面一间低矮的灶房。主屋门窗紧闭,透不出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狄仁杰瞬间神经绷紧的怪异气味——那是硝石、硫磺混合着某种油脂和……新鲜松木燃烧的气息?

“大人!有光!在地下!”一名眼尖的差役指着主屋墙角一处地面低呼。

只见几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青色烟雾,正从墙角几块松动的地砖缝隙中袅袅渗出!若非刻意观察,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察觉!

“入口在屋内!”狄仁杰立刻判断。

元芳飞起一脚,主屋门板应声而倒!屋内空空荡荡,积满灰尘,只有一张破桌和几把烂椅。元芳目光瞬间锁定屋角地面——那里有几块地砖明显新近被撬动过,边缘缝隙较大!

“起开!”元芳与两名差役合力,用刀撬棍插入缝隙,猛一发力!

“哗啦!”几块沉重的青石板被掀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一股更为浓烈、刺鼻的硝磺混合着油脂、松木燃烧的气味,以及一种令人莫名心悸的、如同坟茔般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洞口下方,隐约可见微弱的、摇曳的青色幽光!

“磷火!”狄仁杰心头剧震,“跟我下!”

他毫不犹豫,抢过一支火把,矮身便钻入洞口。元芳大惊,急呼:“大人小心!”立刻紧随其后。

地道狭窄、陡峭、湿滑,仅容一人弯腰通行。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下行约丈许,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间不算太小的石砌地下室!

眼前的景象,让狄仁杰和元芳瞬间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地下室中央,赫然立着一个与狄仁杰在纸上复原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的细颈琉璃瓶!只是这个瓶子更大、更厚实,瓶身透明,在数盏昏暗油灯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装满了粘稠的、深褐色的油脂状液体。瓶口被一层厚厚的、半透明的蜡状物紧紧密封。

最令人胆寒的是,一条极其坚韧、反射着金属冷光的细丝(与波斯邸窗外发现的同质),一端牢牢系在琉璃瓶颈部,另一端则向上延伸,穿过地下室顶棚一个预留的小孔,不知通往何处!

而此刻,一点幽蓝惨白、如同鬼眼般的火苗,正顺着那条紧绷的金属细丝,如同一条致命的毒蛇,无声而迅疾地向下爬行!它已经爬过了细丝的三分之二,距离那琉璃瓶口密封的蜡层,只剩下不到两尺的距离!

火苗下方,那琉璃瓶中深褐色的油脂,在幽光的映照下,仿佛沉睡的恶魔之血,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

在地下室的角落,一个身着素色襦裙、披头散发的女子被麻绳紧紧捆缚着,蜷缩在地,口中塞着破布,正是失踪的胡姬纳吉丝!她双眼圆睁,布满血丝,惊恐绝望地看着那爬行的鬼火,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而在通往更深处的阴影里,一个瘦高、穿着洗得发白旧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入口,在一张石台上飞快地收拾着几卷书册和零碎物件。听到破门而入的巨响,他猛地回头!

烛光映照下,一张清癯而阴鸷的脸庞!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三缕灰白的长须——正是卷宗画像上那个本该死去的柳玄鹤!只是此刻,他脸上再无方士的孤高,只剩下行迹败露的惊怒与疯狂!

“柳玄鹤!”狄仁杰厉声断喝,声震斗室,“止手!你已无路可逃!”

柳玄鹤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彻底的癫狂。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发出一声夜枭般凄厉的怪笑:“狄仁杰?!哈哈哈哈!晚了!太晚了!鬼火索命,时辰已到!谁也阻止不了!”他非但不惧,反而猛地将手中一卷古旧发黄、封面写着《火攻要术》的册子塞入怀中,另一只手抓起石台上一块拳头大小、乌沉沉闪着幽光的玄铁精矿石,作势就要扑向那悬着鬼火的丝线,意图将其扯断或加速火苗的下落!

“拦住他!扑灭火线!保护瓶子!”狄仁杰疾呼,同时目光死死锁定那爬行的鬼火,心念电转——扑灭?火苗顺丝而下,速度极快,且附着在金属丝上,寻常拍打难以奏效!斩断丝线?火苗若坠入瓶中,瞬间引爆!

千钧一发!

元芳早已动了!在柳玄鹤怪笑声起、身形欲动的刹那,他手中一直紧扣的一枚精钢飞蝗石已如流星般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柳玄鹤,而是——那条紧绷的金属细丝!飞石精准无比地打在细丝靠近琉璃瓶颈部的位置!

“铮!”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细丝剧震!

那一点顺着丝线向下爬行的幽蓝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荡猛地一抖,竟倏地脱离了金属丝线,如同一点被吹熄的鬼火,飘飘悠悠地向下坠落!

“不——!”柳玄鹤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点飘落的蓝白色火星,并未落入下方那致命的琉璃瓶口,而是擦着瓶身,落向了地面!嗤啦一声轻响,在地面一块潮湿的石板上燃起一小簇幽蓝的火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便迅速黯淡、熄灭,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气味。

险之又险!

与此同时,数名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扑到柳玄鹤身边,刀剑齐出,瞬间将其死死按倒在地!他怀中的《火攻要术》和那块沉重的玄铁精矿石也被强行夺下。

“快!解除瓶子!小心处理!”狄仁杰指着那悬着的琉璃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元芳亲自上前,用浸湿的厚布包裹双手,极其谨慎地解开系在瓶颈的金属丝,将那盛满恐怖油脂的琉璃瓶稳稳取下,交给手下严密看管。另一名差役迅速上前,割断纳吉丝身上的绳索,取出她口中的破布。

“呜呜……大人!救命!”纳吉丝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他是魔鬼!阿罗撼老爷……还有哈桑护卫……都被他……”

“哈桑?”狄仁杰目光如炬,瞬间联想到那具无头尸的壮硕身形和手上的刀茧,“那具无头尸,是阿罗撼的护卫哈桑?”

纳吉丝拼命点头,语无伦次:“是……是他!柳玄鹤逼我……用琵琶盒装……装尸首……他割了哈桑的头……逼我戴上阿罗撼老爷的扳指……放在哈桑手上……说…说这样别人就以为老爷死了……他…他还要烧……烧更大的……烧……”

她惊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下室顶棚那个被金属丝穿过的孔洞。

狄仁杰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那孔洞通往何处?这精心布置、悬于地下室的琉璃瓶,那根延伸出去的金属丝……它的另一端在哪里?!

“说!”元芳一把揪起被按在地上的柳玄鹤,“这丝线的另一头通向哪里?你究竟要在何处引爆此物?!”

柳玄鹤嘴角淌血,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殉道般的狞笑:“呵…呵呵…通向哪里?你们这群朝廷鹰犬,永远也猜不到!今夜元夕,万国来朝,神都灯海,光耀九天!女皇陛下将在皇城端门城楼之上,与万民同乐,共赏花灯!此瓶所悬,正在端门城楼观灯高台之下!只待时辰一到,鬼火燃尽,琉璃瓶碎,地火喷涌!那辉煌的灯海,那万民的欢呼,那高高在上的……都将化作一片火海!哈哈哈哈!用这神都最璀璨的烟火,祭奠我柳氏被夺的传承!告慰我十年蛰伏的怨毒!这才是我真正的复仇!这才是我柳玄鹤的……登仙大礼!”

癫狂的笑声在地下室回荡,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狄仁杰与元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端门城楼!女皇!元夕灯会!万民聚集!若让此獠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快!立刻派人飞马赶往端门!通知金吾卫、千牛卫!封锁城楼高台区域!搜索所有可能悬挂琉璃瓶之处!尤其注意下方梁柱、隐蔽角落!快!”狄仁杰的声音从未如此急迫,几乎撕裂。

“是!”元芳嘶声应道,一名身手最快的差役转身如箭般冲出地道。

“还有,”狄仁杰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狂笑的柳玄鹤,“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连同所有证物、口供,火速整理!本官要即刻进宫,面圣!”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被取下的琉璃瓶,瓶中深褐色的油脂在昏暗灯光下如同凝固的噩梦。又看了一眼顶棚那个通向未知灾难的孔洞。今夜的神都,花灯如昼,欢声笑语之下,一场焚天的浩劫,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扼杀于这阴暗潮湿的地下。

大理寺幽深的牢狱,石壁沁着寒意。狄仁杰独坐案前,灯下是柳玄鹤那份字字浸透血泪与怨毒的口供,以及那卷记载着无数阴诡火术的《火攻要术》。

“……玄铁精,乃吾家三代于陇西陨星谷寻获之天外奇珍,熔炼不易,内蕴地火精魄,为吾门秘传‘九转离火丹’药引至宝。天宝七年,奸商阿罗撼,勾结内宦,构陷吾‘妖术惑众’,趁吾身陷囹圄,劫掠丹房,夺玄铁精,毁吾半生心血,致使丹炉爆裂,弟子殒命……吾佯死脱身,形销骨立,十年生聚,十年淬火,终炼得此‘九幽磷火’之术,融天外玄铁之精魄,以报此血海深仇!阿罗撼死不足惜,然其背后,乃朝廷颟顸,权贵贪婪!吾以神都之火涤荡乾坤,何错之有?!”供状末尾,是力透纸背、几乎将纸张划破的署名——柳玄鹤绝笔。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元芳悄然步入,低声道:“大人,端门城楼之下,高台木梁隐秘处,寻获同样琉璃瓶一只,内储巨量磷火油脂,悬丝机关已解除。金吾卫秘密排查,再无隐患。女皇陛下已知悉,震怒,亦……后怕。下旨严查涉事旧案,清肃宫闱。”

狄仁杰合上口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阿罗撼当年劫夺玄铁精,背后果然有宫中之人撑腰,图谋以此奇物邀宠。柳玄鹤,不过是这场贪婪盛宴中,被碾碎的棋子。他隐忍十年,炼成此术,杀阿罗撼是仇,移尸嫁祸是疑兵,最终目标,却是要整个神都、乃至御座之上的天子,为他柳门断绝的传承陪葬……其心可诛,其情……却也悲绝。”

“那胡姬纳吉丝?”

“棋子罢了。柳玄鹤以邪术控制其心神,令其接近阿罗撼,伺机将延时磷火装置混入阿罗撼饮用的葡萄酒中。阿罗撼立于窗前,药性发作,体内磷火引燃,方有当众自焚之象。至于护卫哈桑,因偶然撞破柳玄鹤在波斯邸外布置悬瓶机关,惨遭灭口,被割首嫁祸。纳吉丝琵琶盒藏尸,亦是柳玄鹤扰乱视听之计。”狄仁杰站起身,望向牢狱深处,“此案已明,然《火攻要术》所载诸般阴火毒焰,流散世间,遗祸无穷。元芳,此物当密封于大理寺最深地库,非皇命不得开启。另,奏请陛下,凡通晓火术之方士,需严加甄别管束,防微杜渐。”

“是!”元芳肃然。

走出阴冷的监牢,清冽的夜风扑面而来。远处皇城方向,元夕灯会的喧嚣已近尾声,但仍有辉煌的灯火将半边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勾勒出宫阙巍峨的剪影。那险些被焚天烈焰吞噬的繁华,此刻在狄仁杰眼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

一阵幽咽断续的琵琶声,不知从哪个阴暗的角落飘来,丝丝缕缕,如泣如诉。曲调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正是波斯邸中纳吉丝曾弹奏过的旋律。弹奏者指法生涩,带着一种麻木的悲凉。

狄仁杰脚步微顿,侧耳倾听片刻,终是未发一言,踏着满地清霜,向那依旧灯火通明的宫城方向走去。元芳默默跟上,低声道:“大人,夜还长。”

狄仁杰望着皇城上空那轮被灯火衬得有些黯淡的冷月,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是啊,夜还长。明处的火易灭,人心里的火……难熄。”

琵琶声在夜色中颤抖了一下,如同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终于彻底沉寂下去。而更远处,某个波斯商人的庭院深处,另一把琵琶似乎被这悲音触动,响起了同样曲调的几个音符,旋即又戛然而止。神都的夜,在浩劫擦肩而过的余悸与暗流未息的余音中,沉沉滑向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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