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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上元夜,不是泼墨的雨幕,而是泼天的灯海。

朱雀大街,这条帝国的脊梁,此刻流淌着一条熔金的河。千树万灯,自宫阙之巅,沿着飞檐斗拱,倾泻而下,直至坊市闾阎。巨大的灯轮高逾十丈,旋舞于承天门前,仿佛神人自九天摘下的日轮碎片,将宫墙映照得如同白昼琉璃。坊墙之内,各家各户门前悬起的彩灯争奇斗艳:走马宫灯转出才子佳人、沙场铁骑;绢纱美人灯顾盼生姿;精巧的鱼龙灯、莲花灯、蟾宫灯……如星落凡尘,将长安的夜,煮沸成一锅滚烫的、光怪陆离的甜粥。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仕女们环佩叮当,高髻上簪着颤巍巍的闹蛾儿、雪柳儿,罗衫轻薄,暗香浮动。少年郎锦衣华服,意气风发。胡商牵着骆驼,载着异域的香料和奇珍,在灯影人潮中艰难穿行,碧眼映着灯火,满是惊叹。孩童骑在父兄肩头,举着小小的竹骨纸灯,笑声清脆,追逐着那流动的光影。空气里混杂着蒸饼的麦香、胡麻油的焦香、糖人儿的甜腻,以及无处不在的、燃烧灯油烛蜡散发的独特暖香。

喧嚣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仰望,赞叹,嬉笑,将这上元夜的繁华,当作理所当然的恩赐。

“砰!”

一声沉闷的炸响,突兀地撕裂了这层喧闹的锦绣,来自邻近西市的延康坊深处。并非烟花升空那般的清脆,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内部被狠狠撕裂,闷钝而沉重。

紧接着,一点刺目的猩红,在延康坊那片相对昏暗的屋宇轮廓中猛地跳起!它贪婪地舔舐着黑暗,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蔓延,须臾间便化作一条狰狞扭动的赤色巨蟒,凶狠地缠绕上一座独立小院的轮廓。浓黑的烟柱,裹挟着火星,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粗暴地捅破了长安城精心编织的灯海夜幕。

“走水啦——延康坊!鲁氏灯笼作坊走水啦——!”

凄厉的喊叫,带着燎原的恐慌,瞬间点燃了朱雀大街上的欢乐人群。惊惶的浪潮汹涌而起,推挤、哭喊、奔逃……方才的仙境骤然碎裂,只余下满地狼藉的彩灯残骸,在混乱的脚步下噼啪作响。

***

长安令狄仁杰,并未在灯市流连。他那间位于县廨后院的公事房,窗户大开,清冷的夜风灌入,吹得案头几卷摊开的旧牍哗哗作响。窗外远处传来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纱。狄仁杰身着常服,坐在灯下,指间拈着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正对着灯焰仔细审视铜钱上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锉痕。灯光映着他清癯而沉静的面容,眉头微锁,仿佛周遭的狂欢与他全然无关。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后院的宁静。狄仁杰指间的铜钱无声地滑落袖中。

“大人!” 元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气息微促,脸上惯常的沉毅被一种事态紧急的凝重取代,“延康坊,鲁氏灯笼作坊大火!火势凶猛,恐已酿成惨祸!”

狄仁杰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闲适,只剩锐利的明光:“鲁昌?” 这个名字,在长安的手艺人圈子里,尤其是在灯彩一行,分量不轻。

“正是!” 元芳侧身让开道路,“火头刚起不久,但……恐怕凶多吉少。”

“走!”狄仁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青色外氅,语如断金。无需多言,元芳已抢步在前引路。两人步履如风,穿过县廨肃穆的回廊,外间惊惶的呼喊与远处沉闷的爆裂声愈发清晰刺耳。狄仁杰翻身上马,元芳紧随其后,两骑如离弦之箭,冲破县廨前残留的、不知所措的节庆氛围,向那冲天火光疾驰而去。

延康坊内,火场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和自发赶来的坊丁用粗大的绳索草草围住。人群被驱赶到外围,惊恐地议论着,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气味,混合着灯油燃烧后的刺鼻油烟。热浪一波波涌来,烤得人面皮发紧。

作坊的主体结构已烧得面目全非,几根巨大的焦黑梁柱歪斜着指向浓烟滚滚的天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不时有燃烧的碎屑带着火星从高处坠落。火场中心,仍有余烬在顽固地吐着火舌,舔舐着一切尚未化为灰烬的残骸。衙役们吆喝着,将一桶桶冰冷的井水奋力泼向残余的火焰,发出嗤嗤的怪响,蒸腾起大团大团呛人的白汽。

“狄大人!”京兆府的仵作孙亮,一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正蹲在火场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角落,见狄仁杰下马,立刻迎了上来。他脸上沾着黑灰,神情凝重异常,刻意压低了声音,“鲁昌……就在里面,烧得不成形了。但……有点怪事。”

狄仁杰目光如电,扫过这狼藉的废墟:“说。”

孙亮引着狄仁杰和元芳,绕过几堆仍在冒烟的焦木瓦砾,来到一处靠墙的位置。这里相对开阔,地面被水浸得泥泞不堪,几口平日用来浸竹篾、染绢纱的大水缸歪倒在地,缸体熏得漆黑。其中一口碎裂的水缸旁,蜷缩着一具焦炭般的人形。衣物早已与皮肉一同化为乌有,只能从扭曲的姿势和旁边散落的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铁质工具,勉强辨认出这就是此间主人,名匠鲁昌。

“大人请看这里。”孙亮指向尸体旁边,泥泞的地上。借着衙役们手中火把摇曳的光,只见那具焦黑的残骸,一只扭曲如鸡爪的手臂前伸,死死抠进湿冷的泥地里。而在那焦黑蜷缩的指骨缝隙中,赫然紧攥着一小片东西!

那不是炭化的皮肉,而是一角尚未完全烧毁的、坚韧的皮纸!纸的边缘焦黄卷曲,但中间部分还顽强地保留着清晰的墨线,似乎是一张图纸的残片,上面隐约可见精细绘制的灯笼骨架结构和几行潦草的注解小字。

狄仁杰蹲下身,并未立刻去碰那纸片,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审视着尸体周围的环境。元芳默契地擎着火把靠近,光线将泥泞的地面照得更清晰。狄仁杰的视线,猛地钉在了尸体另一侧,靠近那口碎裂水缸的内壁。

缸壁内侧,赫然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奇异的白色霜花!在周围灼热未消的空气和火把热力的烘烤下,那霜花边缘正缓慢地融化,滴下细小冰冷的水珠。

冰?在这烈焰焚身、热浪灼人的火场核心?

狄仁杰伸出两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缸壁,捻起一点融化的冰水,又迅速在指尖搓开,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他抬头,望向仍在蒸腾着白汽的余烬,目光深如寒潭,低语仿佛自语,又似叩问幽冥:“火……与水……冰?何物相激,竟能如此?”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回死者焦黑的手中,那半张从地狱烈焰里抢出来的图纸残片。周围的喧嚣——衙役的呼喝、水泼火苗的嗤嗤声、远处人群的嗡嗡议论——似乎瞬间退得很远。狄仁杰眼中,只剩下这冰与火的诡异交织,以及那纸片上可能蕴藏的通往真相的幽微路径。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现场的嘈杂,“守住此物。任何人不得擅动。”他指了指死者手中的残纸,“孙仵作,仔细勘验尸骸,尤其注意口鼻咽喉有无异状,非仅仅是火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结霜的水缸,“还有,取些这缸壁上的‘霜’,仔细包裹收好。”

“是!”元芳立刻应道,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稳稳挡在尸体旁。

孙亮也肃然点头:“卑职明白!”

狄仁杰不再言语,负手而立,开始缓缓踱步。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那具焦尸和破缸,而是投向整个火场废墟更广阔的边缘,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余烬与灰土中,搜寻着那细微的、不合常理的踪迹。火把的光影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动,映亮他紧锁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上元夜的喧嚣烈火之下,冰封的谜题,才刚刚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

天色微明,上元夜的狂欢彻底冷却,只留下满城狼藉的彩灯残骸和空气中驱之不散的焦糊气味。延康坊的火场余温尚存,黑黢黢的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在晨曦微光里,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

县廨殓房内,气氛森冷凝重。狄仁杰立于一张简陋的木台前,台上覆着白布。孙亮立于一侧,神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元芳侍立狄仁杰身后,目光炯炯。

白布揭开,露出鲁昌焦黑蜷缩的尸骸。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防腐药剂的苦涩,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大人,”孙亮的声音有些干涩,指着尸骸的头部,“卑职依您吩咐,仔细查验了口腔、鼻腔及咽喉深处。”他用一把细长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焦炭般粘连的下颌骨,露出里面同样被高温炙烤过的深部组织,“您看此处。”

狄仁杰微微倾身。在焦黑一片的喉头深处,借着孙亮手中特制的细长铜柄烛灯的光亮,赫然可见几处极其细微的、色泽异常的区域。它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褐色,与周围炭化的组织相比,显得格外突兀,像是被某种强腐蚀性的东西灼穿后留下的痕迹。

“此为何物所伤?”狄仁杰目光如炬。

孙亮放下镊子,捧起一个白瓷小碟,碟中是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粉末,夹杂着极细微的暗色结晶颗粒。“这是从死者喉部深处刮取所得。卑职已用银针、醋、酒逐一试过,并无寻常毒物反应。但其性状奇特,遇水不溶,触之微有涩感,且……”他犹豫了一下,“且此物入手冰冷异常,远低于常物,似能吸走掌中之温。此等异物灼穿喉管,其痛楚……非人所能忍,远甚于烈火焚身之苦。鲁昌临死前所受折磨,恐非单纯火烧。”

狄仁杰捻起一小撮粉末,指尖传来清晰的寒意。他凝视着那诡异的颗粒,仿佛能感受到死者濒死前那无法言说的剧痛。这粉末,与那火场水缸内壁凝结的寒霜,隐隐呼应。

“大人,”元芳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个托盘,盘中垫着素绢,绢上正放着昨夜从焦尸手中取出的那张图纸残片,“此物已稍作清理,请过目。”

残片约两指宽,一掌长。边缘焦黑卷曲,但中间部分尚算完好。墨线勾勒的是一盏结构异常复杂的灯笼骨架图样,非传统的竹篾蒙纱,而是用纤细而强韧的金属丝,巧妙地编织、弯折、嵌套,构成一个精密的、仿佛鸟笼般层层叠套的球形骨架。旁边潦草的注解小字,虽被烟熏火燎模糊了些,仍可辨认:

“……‘火眼石’粉……内胆夹层……热力升腾则膨胀……推引连杆……开合外罩……光影流转……妙绝……”

“火眼石?”狄仁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在图纸那精妙的金属结构上缓缓划过。这绝非寻常节庆灯笼,更像是一件蕴含了奇思妙想的机巧之物。“元芳,可知此物?”

元芳皱眉思索:“卑职从未听闻。但图纸上言其粉遇热膨胀,能推动机关……这‘火眼石’,莫非就是孙仵作验出的喉中寒物?”

“极有可能。”狄仁杰目光锐利,“一物兼具奇寒与遇热膨胀之性……此等矿物,绝非中土常见之物。”他转向孙亮,“那缸壁上的‘霜’,可有结果?”

孙亮立刻又捧出另一个更小的瓷碟,里面是少许晶莹的粉末,比喉中刮取的更纯净。“正是此物!其性至寒,遇微热即融,若置于密闭容器中微微加热,竟能自行膨胀,力甚可观!大人请看!”他取过一个小小的铜制带盖药盒,放入少许粉末,盖紧后置于一盏小油灯上微微烘烤底部。不过片刻,只听“咔”一声轻响,那严丝合缝的铜盒盖子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顶开了一条缝隙!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图纸上的机关,喉中的剧毒寒物,水缸的凝霜,瞬间被这小小的铜盒演示串联起来!一个利用矿物热胀冷缩驱动机关的巧妙设计,同时,也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恐怖毒物!

“鲁昌喉中此物,必是这‘火眼石’粉末无疑!”狄仁杰断然道,“此物遇热急速膨胀,其力足可撕裂脏腑!然其性本寒,大量聚集,又可凝水成冰……昨夜火场之冰火同现,根源在此!”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元芳!立刻查明三事:其一,鲁昌近月可曾与人合作,或强夺过新式灯笼图样?尤其留意是否有书生或胡人卷入其中!其二,全城秘密查访,何处能得此‘火眼石’?其物罕见,必有来源!其三,昨夜至今,长安城各处,可还有类似灯笼无故自燃之事?”

“卑职领命!”元芳抱拳,雷厉风行地转身而去。

殓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焦黑的尸骸和托盘上冰冷的图纸残片。狄仁杰凝视着那精妙绝伦的骨架图样,手指轻轻拂过“火眼石”三个潦草的字迹,低语如冰:“巧夺天工,却引火烧身……鲁昌,你究竟夺了谁的心血,招来这冰火炼狱之劫?”

***

元芳的查访如疾风骤火。不到半日,几缕关键线索便汇聚到狄仁杰案头。

“大人,”元芳风尘仆仆,语速极快,“查实了!鲁昌近两月确在坊间夸耀,称其钻研出一种‘无骨流萤灯’,骨架精巧绝伦,光影变幻莫测,欲在此次上元灯会一鸣惊人,已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高价订单。然据其作坊学徒畏畏缩缩透露,此灯图样,并非鲁昌亲创!”

“哦?”狄仁杰放下手中关于西域矿物的卷宗,抬眼。

“约莫三个月前,有个落魄书生,名唤裴仲卿,曾数次携图样登门求见鲁昌,意欲售卖或合作。其所绘图样,与卑职所见的残片极为神似!然鲁昌初时敷衍,后竟闭门不见。再后来,坊间便传出鲁昌自创‘无骨灯’的消息。那裴仲卿曾当街怒斥鲁昌剽窃,被鲁昌指使恶仆痛殴驱逐,此后便销声匿迹。”

“裴仲卿……”狄仁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可曾寻到此人下落?”

“正在追查!此人家境贫寒,原在崇仁坊赁一陋室栖身,自被打后,似已搬离,行踪不明。”元芳继续道,“另有一事蹊跷。那裴仲卿当初登门,常与一胡人少女同行。此女名阿史那云,乃西市胡商阿史那弥的女儿。阿史那弥专营西域奇珍,尤擅采买各色宝石矿物,在西域胡商中颇有声望。然数月前,阿史那弥忽染恶疾,暴毙身亡!其身后家业凋零,债主逼门,阿史那云不知所踪。”

“阿史那弥……暴毙?”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时间点如此巧合!“可曾验尸?”

“据京兆府旧档,当时以急症猝死结案,未曾深究。”

狄仁杰心中疑云更重。胡商之女,家道中落,父亲蹊跷身亡;落魄书生,心血被夺,遭人毒打驱逐……两人皆与鲁昌结下深仇,且都与那神秘的“火眼石”及灯笼图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有,”元芳脸色愈发沉重,“大人所料不差!昨夜鲁氏作坊大火后至今,长安城内,已接连发生七起灯笼自燃之事!皆在无人看管之时,灯烛尚明,灯笼却无故从内部爆燃,引燃悬挂之处的帘帷窗纸,幸扑救及时,尚未酿成大祸,但人心惶惶!卑职已着人将各处残留灰烬收集送来。”

正说着,门外衙役已抬进数个蒙着布的托盘。狄仁杰起身,元芳上前揭开蒙布。托盘内是不同地点收集来的、混杂着灰烬和未燃尽残骸的焦黑之物。狄仁杰俯身,拿起一个特制的、镶嵌有薄水晶片的放大竹筒,如同最耐心的淘金者,在那些灰黑肮脏的残骸中仔细筛检。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在一个取自平康坊某歌楼檐下灯笼的灰烬样本中,狄仁杰的动作停住了。水晶片下,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中透着暗红的结晶颗粒,在灰黑背景中格外刺眼!与鲁昌喉中所取、水缸壁上刮下的“火眼石”粉末,如出一辙!

“果然如此!”狄仁杰直起身,语气冰冷如铁,“并非意外,而是蓄谋!凶手将大量火眼石粉末,预先置于特制的灯笼夹层之内。灯烛点燃,热力积聚,粉末受热膨胀至极点,瞬间爆开,引燃灯笼,同时其寒毒散逸……此等机关,非精通此物特性与灯笼构造者不能为!裴仲卿……阿史那云……火眼石源头,必在此女!”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剑出鞘:“元芳!加派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阿史那云下落!此女,乃破局之关键!”

长安城的上元余烬尚未冷透,一场由精心设计的灯笼引发的连环杀局,已悄然笼罩全城。那冰冷的火眼石粉末,如同复仇的种子,在温暖的烛火下,正悄然绽放出致命的毒焰。

***

长安西市,胡肆林立,驼铃声声,香料与皮革的气味混杂在午后微燥的空气里。一家名为“昆山玉”的宝石行,门面不大,却透着几分异域的厚重。店主是个深目高鼻的老胡商,名唤康萨保,此刻正对着柜台上摊开的几幅画像,愁眉苦脸地搓着手。

“狄大人明鉴,”康萨保的官话带着浓重的胡音,神色惶恐,“阿史那弥……唉,是个好人,也是个倔人。他生前最后一次从西域回来,确实带回一小袋奇石,宝贝得紧,说是叫‘冰魄火睛’,产自极西火焰山下的寒泉深处,举世罕见。其石触手冰寒刺骨,然若置于灯火下,内里却隐有红光流转,更奇者,遇热则能膨胀裂开,威力不小。阿史那弥说此石蕴含冰火玄机,价值连城,只肯给老朽看过一眼,便深藏于家宅密室,连他女儿阿史那云都未必知晓具体所在。”

“冰魄火睛?”狄仁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扫过画像上阿史那云清丽却带着异域棱角的容颜,“与‘火眼石’之名,倒颇为神似。阿史那弥死后,此物下落如何?”

康萨保摇头叹息:“弥兄死得突然,家宅被债主哄抢一空,一片狼藉。那等隐秘之物,怕是早被不识货的抢走丢弃,或深埋瓦砾了。至于阿史那云那孩子……”他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听说……后来被一个书生接济,暂居在城南一处荒废的祆祠里,唉,可怜呐……”

“祆祠?”元芳眼神一凛。

“是,就在安化门内,曲江池畔废园旁,早已破败不堪的旧祆祠。”康萨保肯定道。

线索如同断线的珠子,被“冰魄火睛”和“祆祠”重新串联起来。狄仁杰不再耽搁,留下两名衙役继续询问细节,带着元芳,策马直奔城南。

废弃的祆祠隐在一片萧瑟的荒园之后,断壁残垣爬满枯藤,仅存的石砌殿堂也塌了半边。殿内阴冷潮湿,弥漫着尘土和腐朽木料的气味。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角落铺着些干草,一个破旧的陶罐里盛着清水,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叠放得还算整齐。此处虽陋,尚存一丝有人起居的痕迹。

元芳带着衙役谨慎地搜索着。狄仁杰的目光则落在殿堂中央残存的石砌祭坛上。坛面布满灰尘,但边缘处有几道新鲜的擦痕,像是有人反复在此摸索过。他蹲下身,指尖顺着擦痕的走向,轻轻敲击坛面的石砖。

“笃、笃、笃……空!”

一块石砖下传来空洞的回响!狄仁杰与元芳对视一眼。元芳立刻上前,用佩刀小心撬动砖缝。石砖被掀起,下面赫然是一个浅浅的凹槽。槽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层细细的、灰白色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泽!

正是火眼石(冰魄火睛)的粉末!

“大人!人带到了!” 殿外传来衙役的禀报声。

狄仁杰起身,拂去指尖沾染的粉末,如同拂去尘埃般平静。他转身,看向殿门口。

两名衙役押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形纤细,穿着普通长安女子的粗布襦裙,却掩不住眉眼间那份异域轮廓的深刻与倔强。正是画像上的阿史那云。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碧色的眼眸如同两潭结了薄冰的湖水,惊惶之下,深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和刻骨的恨意。当她的目光触及祭坛上被撬开的石砖和狄仁杰指尖残留的粉末痕迹时,那冰层骤然碎裂,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狄仁杰缓步上前,目光平和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阿史那云?令尊阿史那弥所藏‘冰魄火睛’,尚余多少在你手中?”

阿史那云猛地抬头,碧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恨火,那火焰几乎要灼伤狄仁杰的视线:“那老贼鲁昌!他该死!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偿不了他的罪孽!” 声音嘶哑,带着被仇恨煎熬的颤音。

“哦?”狄仁杰语调依旧平稳,却重若千钧,“他如何该死?”

“他剽窃裴郎心血!”阿史那云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裴郎呕心沥血绘制的‘璇玑流光盏’图样,被他巧取豪夺!裴郎上门理论,被他指使恶奴打断三根肋骨,扔在雪地里等死!若非我……”她哽咽了一下,眼中恨意更浓,“还有我父亲!我父亲……根本不是病死的!”她死死盯着狄仁杰,仿佛要将他拖入那绝望的深渊,“是鲁昌!他看中了我父亲最后带回的那袋‘冰魄火睛’,想低价强买!父亲不肯,他便……便在父亲的药汤里下了毒!我亲眼……亲眼看着父亲七窍流血……痛苦挣扎而死!那老贼……他夺了裴郎的才,又害了我父亲的命!他凭什么还能用那剽窃来的灯笼,在花灯会上风光无限?他凭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阿史那云粗重的喘息声。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被仇恨灼烧出的滚烫岩浆。

“所以,”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与裴仲卿,便利用这‘冰魄火睛’之特性,设计复仇。将大量粉末置于特制灯笼夹层,借其受热膨胀之力引爆灯笼,引火焚毁鲁昌的作坊,并令其喉穿腹裂,饱尝你父亲当日之苦。更在全城各处布下此等‘火种’,令其声名扫地,遗臭万年。是也不是?”

阿史那云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却昂着头,带着一种凄厉的、殉道般的决绝:“是!是我做的!那灯笼机关的改良,是我帮裴郎想的!那火眼石的用法,是我从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参透的!火是我点的!鲁昌是我杀的!与裴郎无关!他只是……他只是想拿回他的东西!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她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滑过冰冷的脸颊。

“无关?”狄仁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阿史那云,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他微微侧身。元芳会意,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展开。帕中,是几粒稍大的、棱角分明的暗红色结晶块,正是从鲁昌作坊废墟深处、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角落瓦砾下筛捡出的、相对完整的“冰魄火睛”原石。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阿史那云的心上,也敲在死寂的殿堂四壁:

“此等原石,需研磨成极细之粉,方可置于灯笼夹层,受热均匀,瞬间爆裂。你方才言,火眼石之用法,是你参透。那么,如此精细的研磨之工,耗时费力,绝非仓促可成。裴仲卿……他当真只是袖手旁观,毫不知情么?”

阿史那云猛地睁开眼,看着那几粒暗红的石头,又看向狄仁杰洞悉一切的眼神,脸上那决绝的殉道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

县廨刑房内,火盆噼啪作响,驱散着地底渗出的阴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阿史那云被暂时带下。狄仁杰端坐案后,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的铜钱,等待着另一条鱼入网。

脚步声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元芳带着一名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裴仲卿。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浆洗得还算干净,却掩不住边角的磨损。面容清癯,带着久经风霜的憔悴,颧骨微凸,眼下有浓重的青影。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簇幽暗执拗的火焰,目光扫过阴森的刑房,落在端坐的狄仁杰身上时,竟无多少惧色,反而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亢奋?

“晚生裴仲卿,见过狄大人。”他拱手行礼,声音有些沙哑,却竭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

狄仁杰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开门见山:“裴仲卿,阿史那云已供认不讳。剽窃之恨,杀父之仇,你二人合谋,以‘冰魄火睛’为引,设灯笼爆燃之局,焚杀鲁昌,并在全城播撒火种,意图令其身败名裂。是也不是?”

裴仲卿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清癯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初时只是嘴角牵扯,继而越咧越大,无声地蔓延至整张脸,最终化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笑。笑声在寂静的刑房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解脱。

“呵呵……哈哈哈……供认了?她……她终于说出来了?”他笑着,肩膀耸动,眼中那幽暗的火焰骤然炽盛,“不错!是我!是我裴仲卿!鲁昌老贼,欺世盗名,夺我心血,毁我前程!更害死阿史那伯父!此等豺狼,人人得而诛之!那灯笼,那火眼石……妙啊!以其人之道,焚其身!裂其喉!让他也尝尝剽窃来的‘奇思妙想’化作夺命毒焰的滋味!让他也体会一下阿史那伯父七窍流血的痛楚!痛快!何其痛快!哈哈哈!”

他狂笑着,状若疯癫,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怨毒尽数倾泻出来。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癫狂的表演,脸上无悲无喜,眼神却冷冽如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待裴仲卿笑声渐歇,喘息着平复那扭曲的激动时,狄仁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瞬间冻结了裴仲卿脸上残留的狂态:

“痛快?裴仲卿,你当真以为,鲁昌是死于灯笼爆燃、火眼石裂喉么?”

裴仲卿狂热的眼神陡然一滞,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亢奋的红潮迅速从他脸上褪去,转为一片愕然的苍白:“大人……此言何意?他……他难道不是……”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直刺裴仲卿眼底最深处:“鲁昌喉管灼穿,确是火眼石膨胀所致。然其脏腑深处,却另有一种剧毒——鸩毒!此毒见血封喉,发作极快,远在烈火焚身、火眼石爆裂之前,便已侵入心脉,夺其性命!”

裴仲卿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难以置信地瞪着狄仁杰:“鸩……鸩毒?不……不可能!我们……我们只用火眼石……”

“你们?”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洞悉真相的残酷,“裴仲卿,到了此刻,你还要将阿史那云绑在你的‘复仇’之车上么?”

他站起身,缓步踱到裴仲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瞬间失魂落魄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后的审判:

“你早知阿史那云一心复仇,欲用火眼石与烈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更知她对鲁昌恨之入骨,必欲亲手置其于死地。于是,你假意相助,将那研磨好的火眼石粉末交予她,怂恿她潜入作坊布置。然而……”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

“你交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纯粹的火眼石粉!你早已在其中,混入了致命的鸩毒!你想借她之手,用那无解的剧毒,让鲁昌在烈火焚身之前,便尝尽脏腑溃烂、痛苦万分的死法!你想确保鲁昌必死无疑,且死得比你想象的更惨!你更想……让阿史那云成为你毒计的执行者,一旦事发,她便是那显而易见的、背负所有罪责的复仇疯妇!而你,裴仲卿,你从头到尾,只需躲在暗处,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既报了私仇,又得了那‘璇玑流光盏’的秘法,更摆脱了阿史那云这个可能知晓你毒计、也可能在事后牵累你的‘同谋’!好一个一石三鸟,借刀杀人的毒计!”

“不!不是的!”裴仲卿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试图反驳,眼中充满了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惊骇与恐惧。

“是与不是,”狄仁杰冷冷打断他,眼中是看透一切的了然与悲悯,“阿史那云,她心中早已雪亮。”

他微微侧首。刑房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阿史那云站在门口,由两名女吏押着。她脸上泪痕已干,方才的激动与绝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她碧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狄仁杰,直直地、冰冷地钉在裴仲卿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意外,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彻骨的、洞悉一切的悲凉和……嘲弄。

裴仲卿接触到这目光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穿,浑身剧震,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只剩下控制不住的、筛糠般的颤抖。

狄仁杰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裴仲卿,又落在门口宛如冰雕的阿史那云身上。刑房内只剩下火盆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裴仲卿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

“你……”裴仲卿终于从巨大的恐惧和崩溃中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死死盯着阿史那云,带着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侥幸,“你……你何时……”

阿史那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个空洞的、比哭更难看的弧度。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往事,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仲卿,你忘了么?我父亲……阿史那弥,是西域最好的宝石商人。他教过我……如何分辨矿物的气息。鸩羽的腥苦……哪怕混在火眼石的冰寒里……也瞒不过我的鼻子。那夜……你将那包‘粉末’交给我时……我就闻到了。”

裴仲卿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绝望。

阿史那云的目光转向狄仁杰,那死寂中透着一丝奇异的解脱:“大人明察。我知晓他掺了毒。我知晓他想借我之手,行更歹毒之事,再让我顶下所有罪名。”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但我……还是将那包东西……放进了灯笼里。”

她缓缓闭上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苍白如雪的脸颊:

“因为……我恨他鲁昌,入骨。我也恨……这借刀杀人的毒计,冰冷。更恨这世道……为何总让豺狼得志,让良善……永堕无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无论哪一种死法……只要能让他死……只要能让我父亲和裴郎……不,让那个曾经干净的裴仲卿……在九泉之下能闭眼……我……甘愿入这地狱火海。”

她不再言语,任由女吏将她带下。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只留下那冰冷绝望的话语,在刑房中久久回荡。

狄仁杰沉默地站在原地。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华灯初上,又一个新的夜晚降临。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节庆的余韵似乎仍在某些角落流淌。暖红的灯火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他低头,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瘫软、眼神空洞涣散的裴仲卿,又望向阿史那云消失的门口。那两双眼睛,一双被贪婪和算计彻底蛀空,一双被仇恨与绝望彻底冰封。

哪一具,不是被蚀空的躯壳?

狄仁杰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棂窗。夜风带着万家灯火的暖意和市井的烟火气涌入,拂动他深青色的衣袂。他望着窗外那片被灯火点亮的、繁华而喧嚣的盛世长安,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这满城璀璨的光影,看到了那光影之下无声游荡的、被各种欲望与仇恨扭曲的形骸。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涌入的夜风中。

“灯影之下,何曾缺过……游荡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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