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水畔,三月三。上巳佳辰,春服既成。新柳蘸着澄澈的碧波,杏花如雪,簌簌落满游人衣冠。皇家赐宴,就设在这片水木清华之地。丝竹管弦之音,自临水高张的锦帐华棚间流泻而出,与贵胄公卿的笑语、仕女裙裾的窸窣,一同汇入浩浩春风。
盛宴正酣。
御前首席琵琶圣手苏清秋,怀抱他那张名动两京的紫檀焦尾琵琶,端坐于锦茵之上。他指尖拂过冰弦,清越的泛音如珠玉落盘,瞬间压住了周遭的嘈杂。他低眉信手,正欲拨动那首名震天下的《破阵乐》引子。此曲刚烈雄浑,非他炉火纯青的指力与心魄不能驾驭。
就在那修长手指将触未触第七根老弦的刹那——
“呃!”
一声短促得如同被生生掐断的闷哼,从苏清秋喉间挤出。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弓,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那张倾倒长安无数贵胄的俊朗面孔,瞬间扭曲,血色尽褪,一层骇人的青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他双目暴突,死死盯着自己怀中的琵琶,眼神里凝固着极度的惊骇与茫然。
“噗!”
一口浓稠的黑血,喷溅在光可鉴人的紫檀琴身和雪白的冰蚕丝弦上,触目惊心。琵琶从他骤然失力的双臂间滑落,沉闷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不祥的钝响。
苏清秋的身体随之轰然倒下,像一截被伐倒的枯木,直挺挺地砸在茵席上,再无声息。
死寂。
方才还流动着暖风、花香与靡靡之音的曲江之畔,时间仿佛被冻结。高谈阔论的王孙公子僵在原地,擎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执壶添酒的侍女花容失色,铜壶倾倒,美酒汩汩流淌亦浑然不觉。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具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躯体上。
“清秋兄!”一声凄厉的悲呼撕裂了死寂。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乐师排开人群,踉跄扑到苏清秋身边,正是其师弟柳含章。他颤抖着手去探苏清秋的颈脉,只摸到一片冰冷僵硬,顿时面无人色,泪如泉涌。
“让开!”一声沉稳如磐石的低喝传来。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狄仁杰身着常服,面色凝重,大步流星地穿过惊魂未定的人群。大理寺丞李元芳紧随其后,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现场每一寸可疑的痕迹。
狄仁杰在尸体旁蹲下,动作沉稳而精准。他先俯身仔细查验苏清秋的脖颈、咽喉,指腹在冰冷的皮肤上缓缓按压移动。没有绳勒的凹痕,没有指扼的瘀青,光滑得如同玉石。死因扑朔迷离。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那张染血的琵琶上。他示意元芳小心拾起。元芳戴上薄皮手套,屏息凝神,将沉重的紫檀琵琶捧至狄仁杰眼前。
琴身温润,紫檀木特有的幽光在血污下依旧流转。七根冰蚕丝弦,其中三根染着刺目的黑红血斑。狄仁杰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琴弦,而是悬停在弦上寸许,沿着紧绷的丝线一路缓缓移动,从山口到覆手,最终停在系弦的琴轸处。他的手指在第七根弦的琴轸旁,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里似乎比其它几处更光滑些,有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使用的磨损痕迹。
他不动声色,目光转向死者紧握成拳的双手。他示意元芳协助,轻轻掰开苏清秋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但在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点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青碧色碎屑,像是某种硬漆的残渣。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取纸,小心刮取此物。”同时,他指了指苏清秋喉头衣襟上那片喷溅状的黑血,“还有这个,一并取样。”
“是,大人。”李元芳立刻照办,动作利落而专业。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张琵琶上,若有所思。他小心地翻转琴身,手指在光滑的背板边缘缓缓摸索。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凹凸——一个极其隐蔽的、与背板紫檀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榫卯接缝线。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他眼神一凝,指下微微用力,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背板靠近琴颈下方的一小块长方形区域,竟像抽屉般悄然滑开寸许!
一股混合着桐油、松香和一丝难以名状的微腥气息,从这狭窄的缝隙中逸散出来。狄仁杰凑近,借着光线向内窥探。狭小的暗格内,结构精巧得令人心悸。几枚细如牛毛的钢针,闪着幽蓝的寒光,被某种机括巧妙地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针尖正对着上方琴弦振动的路径。暗格内壁,赫然残留着几点与死者指甲缝里一模一样的青碧色漆屑!
“大人!”李元芳低呼,显然也看到了暗格内的凶险机关。
狄仁杰面沉似水,迅速将暗格推回原位,恢复原状。“莫要声张。”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此案,非寻常仇杀。”
***
“狄公!”李元芳急促的声音打破了签押房内压抑的寂静,他几乎是撞门而入,脸色铁青,“又出事了!柳含章……死了!”
狄仁杰猛地抬头,手中的笔停在半空,一滴浓墨坠落在摊开的卷宗上,迅速洇开一团污迹。“何处?如何死的?”他的声音沉冷如铁。
“就在乐坊后院的丝弦漂洗房!泡在……泡在漂洗丝弦的大水盆里!”元芳喘息着,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发现他的是乐坊的一个老杂役,差点吓死过去!”
“走!”狄仁杰霍然起身,袍袖带翻了砚台也浑然不顾。
乐坊后院偏僻处,一间低矮阴暗的厢房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一股奇特的药水气味。房中央,一个巨大的青石水盆占据了大半空间。柳含章的身体就浸泡在这浑浊发绿的液体中,头颈软软地耷拉在粗糙的盆沿上,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死前的惊恐。水盆周围,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待处理的旧丝弦和几个敞口的陶罐,里面是颜色各异的粉末和粘稠液体。
狄仁杰蹲在水盆边,不顾污秽,仔细查看。柳含章露在水面的脖颈和脸颊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诡异可怖。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盆外,手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同样嵌着一点刺目的青碧色漆屑!右手则紧握着一小块边缘锐利的硬木碎片,碎片上也沾着那种青漆。
“大人,看这里!”元芳指着柳含章右手紧握的木片边缘,“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
狄仁杰的目光扫过柳含章的右手,然后猛地投向水盆浑浊的液体和散落四周的丝弦、药罐。他拿起一个敞口的陶罐,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浓烈刺鼻的植物腥气直冲脑门。“天仙子汁液……混了别的毒物。”他声音低沉,带着彻骨的寒意,“这是漂洗、淬炼丝弦的药水……他在挣扎中,打翻了毒罐。”
元芳倒吸一口冷气:“他……他发现了凶手的秘密?来这里是想找到证据?结果被……”
狄仁杰没有回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他走到墙角的矮柜前,上面放着几卷处理好的、色泽纯净的丝弦。他的手指在弦卷上掠过,最终停在一卷颜色略显暗沉、似乎比其他弦卷更粗硬一些的丝弦上。他捻起一丝,凑到眼前,又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除了弦线本身的蚕腥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被药水掩盖的微腥。
“苏清秋琴弦上的毒……柳含章指甲里的漆屑……”狄仁杰的眼神锐利如刀,一个模糊但危险的轮廓在他心中急速凝聚,“下一个……”
“大人!乐坊那边传来消息,”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司业大人说,按原定章程,稍后御前献艺,由……由琴待诏林婉音姑娘顶上,续奏《破阵乐》!以慰苏大家在天之灵!”
“林婉音?”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那个在苏清秋暴毙现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年轻女琴师?她亦是苏清秋和柳含章的小师妹,深得苏清秋真传。
“走!”狄仁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乐坊献艺的偏殿,“快!”
***
偏殿内,气氛凝重而诡异。苏清秋的暴毙和柳含章的离奇横死,如同厚重的阴霾压在每一个乐师心头。临时顶替的林婉音已坐在锦垫上,面前摆放的,赫然是那张夺命的紫檀焦尾琵琶!
乐坊司业周正儒,一个面容清癯、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此刻正肃立在林婉音身侧。他面色沉痛,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对着前来观礼、同样惊疑不定的几位宗室勋贵,朗声道:“苏、柳二位英年早逝,实乃我大唐乐坛之殇!然御前献艺,关乎礼制,不可废弛。林待诏深得苏大家真传,当承其志,续奏《破阵乐》,以正宫商,以安英灵!”
林婉音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身体微微发颤。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壮,缓缓抚向那七根冰冷的弦。指尖离那染过血的第七弦,仅有毫厘之距!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且慢!”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堂!狄仁杰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官袍带风,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林婉音和那张琴。李元芳紧随其后,手已按在腰刀之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狄仁杰身上。周正儒眉头一皱,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悦与克制:“狄阁老?此乃乐坊重地,御艺将启,何事如此惊扰?”
狄仁杰根本未看周正儒一眼,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林婉音即将触弦的手指上,脚步丝毫不停,径直穿过惊愕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向殿中。就在林婉音的指尖即将碰触到那第七根致命琴弦的刹那——
狄仁杰的手,如铁钳般猛地按在了那紧绷的琴弦之上!
嗡……!
一声沉闷怪异的震颤,被强行扼杀在琴身之中,余音带着不祥的呜咽在殿内回荡。
“林待诏,”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此曲一响,世上恐再无《破阵乐》传人。”
林婉音如遭电击,猛地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惊骇莫名地看着狄仁杰按在琴弦上的手,又惶惑地看向旁边的司业周正儒,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周正儒脸色剧变,厉声道:“狄仁杰!你……你竟敢亵渎御器!阻挠献艺!你意欲何为?此琴乃苏大家遗物,供奉于此,何来危险?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妖言惑众!”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激愤,袍袖下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紧。
狄仁杰缓缓收回按弦的手,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周正儒:“周司业,当真不知此琴之险?”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转向惊魂未定的林婉音,声音放缓,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力量,“林姑娘,你指甲上新染的蔻丹,色泽鲜亮,可惜……右手中指内侧那一点细微的剥落,可是昨夜在柳含章房中翻找时,不慎刮蹭所致?还有,你左手小指,为何一直下意识地蜷缩在掌心?”
林婉音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将左手猛地藏到身后,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细微的反应,无异于无声的招供。
“你!”周正儒怒不可遏,指着狄仁杰,“血口喷人!含章之死与婉音何干?她……”
“与她无干?”狄仁杰猛地打断他,声如寒铁,“那与谁相干?与你相干吗,周司业!”他倏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死死钉在周正儒脸上,“还是该叫你一声——‘琴痴’?”
“琴痴”二字一出,周正儒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继而褪尽血色,化为一片死灰。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呆了。
“你……你……”周正儒嘴唇翕动,喉头咯咯作响,眼神剧烈地闪烁,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很意外?”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苏清秋琴腹暗格内的淬毒钢针机关,非精通斫琴之术的大家不能设置。柳含章在漂洗房找到的、染有你独家秘制青漆的丝弦残料,拼合起来,正是那机关暗格的钥匙碎片!他本欲寻你质问,却撞破你在毒液中淬炼那第七根‘杀人之弦’!那致命的天仙子毒液,遇汗则溶,见血封喉!苏清秋抚琴凝神,指端微汗浸染丝弦,毒素透肤而入!柳含章闯入,你惊惧之下,推他入毒盆灭口!”
狄仁杰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周正儒的心上:“至于动机……‘琴痴’之名,早年响彻江南。你自负琴艺无双,却因貌丑指拙,被先帝一句‘匠气过重,难登大雅’打入深渊,终生困于这乐坊司业之位!你视苏清秋这等‘徒有其表’的‘俗物’为窃据高位的蝼蚁!更恨他竟敢染指你耗尽心血复原的《破阵乐》古谱!此谱现下,恐怕已在你怀中了吧?杀苏清秋,是嫉恨;杀柳含章,是灭口;欲借林婉音之手拨动这淬毒之弦,是让她在御前‘畏罪自戕’!好一个一石三鸟,永绝后患!周正儒,你这颗被琴道彻底扭曲的匠人之心,还要藏到几时!”
“啊——!”周正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狄仁杰的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古旧琴谱,状若疯魔地撕扯着,双眼赤红如血:“我的!是我的!《破阵乐》是我的!他们懂什么?他们只配用我的弦去死!去死!!”他挥舞着撕碎的纸片,猛地扑向地上那张紫檀琵琶,似乎想将它彻底毁掉。
“拿下!”李元芳一声暴喝,早已蓄势待发的几名衙役如猛虎般扑上,瞬间将癫狂挣扎的周正儒死死按倒在地。
狄仁杰不再看那崩溃的凶徒。他俯身,轻轻拾起那张血迹斑斑的紫檀琵琶。指尖拂过那第七根染血的丝弦,冰冷,柔韧,蕴藏着精心淬炼的杀机。
殿外,曲江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殿内,只剩下琵琶弦在死寂中残留的、一丝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如泣如诉的余颤。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柱中尘埃浮动。那张华贵的紫檀琵琶静静地躺在光晕里,琴身上苏清秋喷溅的乌黑血斑,此刻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近乎妖异的暗紫色泽。
## 破琴录(续)
偏殿内死寂如墓。周正儒被衙役铁钳般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撕碎的古谱残片如同枯蝶,在他癫狂的扭动中纷纷扬扬飘落。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紫檀琵琶,仿佛那是他毕生执念与恨意唯一的具象,口中颠来倒去地嘶吼着:“我的……弦……我的谱……他们不配!不配!”
林婉音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着,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上的胭脂,留下道道狼藉的沟壑。她不敢看被按住的周正儒,更不敢看地上师兄的遗物,只死死盯着自己藏在裙裾下的左手,仿佛那是什么沾满污秽的可怕东西。
狄仁杰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每一张惊骇、茫然或若有所思的脸孔,最后落回林婉音身上。他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声音却刻意放得低沉平缓,如同试图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雀鸟。
“林待诏,”他开口,不再用冰冷的质问语气,“你指甲上的蔻丹,新染不久,鲜亮夺目。然则,右手中指内侧,有一丝极细微的剥落,颜色略浅,边缘锐利,绝非寻常磨损。本阁细查柳含章生前所居斗室,其窗棂之下,有同样色泽、同样新旧程度的蔻丹碎屑嵌入木缝。昨夜三更,有巡更杂役隐约见一女子身影仓惶自柳含章房中闪出,身形与你相仿。”
林婉音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右手蜷缩进袖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至于你左手小指,”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她一直紧握的左手,“为何始终紧攥,不敢稍舒?可是昨夜仓促离去时,不慎被柳含章房内某种锐物——比如,那扇被你慌乱带上的旧窗棂——划破了掌心?”
林婉音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瘫倒。她死死攥着的左手,指缝间隐隐渗出一丝暗红。这细微的暴露,击溃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
“大人……”她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我……”巨大的恐惧和羞愧让她语不成句。
狄仁杰微微抬手,止住了她颤抖的辩解。“你非主谋,本阁知晓。”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只是太害怕,害怕失去唯一的依仗,害怕周司业将你视若草芥,如同他看待苏清秋与柳含章一般。你更怕……柳含章那纠缠不清的情意,终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如同那盆漂洗丝弦的毒水。”
“柳师兄他……”林婉音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满是痛苦与挣扎,“他……他确实……常来寻我,说些……说些不该说的话……我……我避之不及……昨夜,我并非去找他!我是……我是去找司业大人!”她猛地指向被按在地上、眼神怨毒空洞的周正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堤般的愤恨与恐惧,“我听到……听到柳师兄在司业房外争执!声音很大……提到了琴……提到了弦……提到了苏师兄的死!我吓坏了……想去寻司业问个明白……经过柳师兄房外时,里面……里面突然没了声响……门虚掩着……我……我鬼使神差推门看了一眼……就……就看到……”
她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柳师兄他……他倒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块带漆的木头……眼睛……眼睛瞪得那么大……我……我以为他也……我吓疯了……想跑……却被窗棂划破了手……”她摊开一直紧攥的左手,掌心赫然一道新鲜的划伤,血迹斑斑。“我什么都不敢说……司业大人他……他什么都知道……他后来找到我……只说柳含章是意外溺毙……让我闭嘴……否则……否则下一个就是我……他还说……说只有我能完美继承苏师兄的《破阵乐》……要我今日务必登台……用……用那张琴……”
她的话语在绝望的哭声中破碎。殿内众人听得毛骨悚然,看向周正儒的目光充满了厌恶与寒意。原来这温婉怯懦的女子,竟一直被死亡的阴影和师长的淫威死死攥在手心。
狄仁杰沉默片刻,目光转向那卷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破阵乐》古谱。元芳已小心地将较大的残片收集起来。狄仁杰走过去,拿起一片,上面是繁复古老的减字谱,墨迹深沉,旁边还有密密麻麻、字迹扭曲如蚯蚓般的朱砂批注,充满了偏执的狂热。
“‘匠气过重,难登大雅’……”狄仁杰轻声念出周正儒心中那根最深的毒刺,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一句君王戏言,竟扭曲一颗匠人之心至此。斫琴制弦,本为承载清音,滋养性灵。你却将毕生精研的匠心,尽数化作了淬毒的杀机。这弦,沾了同门的血;这谱,染了痴人的疯。它们,早已不是乐音之始,而是孽障之根。”
他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噤若寒蝉的乐师,最终落在失魂落魄的林婉音身上:“林待诏。”
林婉音茫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
“你指端尚有生息,心中亦有畏怖,此乃人性未泯。”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穿透恐惧的迷雾,“真正的琴心,不在指法如何精妙,不在能否弹奏《破阵乐》这等绝世名曲,而在于敬畏音律,悲悯苍生。指下无弦,心中有弦,奏出的才是涤荡魂魄的清音。这琴,这谱,沾满怨毒与血腥,已成不祥之物。将它们封存吧,连同这桩惨案,交予大理寺,永锢库底,以告慰枉死之魂。你……好自为之。”
狄仁杰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对李元芳沉声道:“元芳,将凶犯周正儒押入大理寺死牢,严加看管!所有涉案证物——凶琴、残谱、毒罐、漆屑、木片、蔻丹碎屑,一并封存带回!此间人等,具结画押,听候传唤!”
“是!大人!”李元芳抱拳领命,声如洪钟。衙役们立刻动作起来,如同精密的器械,将瘫软如泥的周正儒拖起,小心收拢所有证物。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静静躺在光晕中的紫檀琵琶。华丽依旧,却透着森然的死气。他转身,青色的官袍拂过冰冷的地砖,大步走向殿外。阳光刺目,曲江畔的喧嚣人声隐隐传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数日后,大理寺的判决如同冰冷的铁律,镌刻在案牍之上:乐坊司业周正儒,嫉贤妒能,戕害同僚,手段阴毒,罪无可赦,判斩立决,秋后处刑。
那张夺命的紫檀焦尾琵琶,连同那卷被周正儒撕碎、又被狄仁杰亲手拼合封存的《破阵乐》古谱,以及漂洗房中染血的木片、毒罐,被贴上厚厚的封条,投入了大理寺证物库最幽深、最阴冷的角落,永不见天日。它们承载的绝响与杀机,被厚重的石墙和时光的尘埃,一同埋葬。
林婉音自请削去待诏之位,离了长安这繁华锦绣地,亦或是非伤心处。无人知其去向。只闻后来江南某处僻静尼庵,暮鼓晨钟之间,偶尔会飘出清泠空寂的琴声,不成名曲,只似山泉呜咽,林风低语,听者闻之,心头尘埃似被悄然拂去几分。
***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三。曲江池畔,游人如织,柳浪闻莺,杏花如雪。皇家赐宴的锦帐华棚早已撤去,唯有暖风熏人,笑语盈耳。
狄仁杰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到曲江边。夕阳熔金,给浩渺的水面铺上一层跃动的碎鳞。远处水榭旁,几个总角孩童正围着一个卖艺的老伶人。那老伶人怀抱一把粗陋的琵琶,琴身斑驳,弦是老旧的丝弦,声音喑哑,远谈不上清越。他信手拨弄着,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地哼着俚俗的小调,咿咿呀呀。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拍着手,嘻嘻哈哈地跟着不成调的曲子扭动小小的身体。一个大胆的孩子,甚至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好奇地去拨弄那粗糙的琴弦。
嗡……铮……
喑哑的弦音在春风里颤抖,混着孩童无邪的笑闹声,飘得很远。
狄仁杰驻足水边,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粼粼波光和孩童嬉闹的身影。那曾经沾染了剧毒、收割了性命的冰冷丝弦,此刻在稚嫩的手指下,发出的只是最原始、最朴拙,也最是生机勃勃的声响。
风拂过江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远处老伶人喑哑的弦音,孩童清脆的笑语,市井隐约的喧嚷,交织在一起,汇入这浩荡的春风里。
狄仁杰负手而立,青衫微动,唇边,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涟漪消散般的释然。他转身,身影渐渐融入长安城暮色四合的人潮之中,身后,是滔滔不息、载着人间烟火与平凡声响的曲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