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关隘，历经月余跋涉，当年关将近，帝都雍京那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萧夜离的队伍并未引起太多轰动。他刻意选择了低调入城，没有仪仗，没有喧哗，五百玄甲亲卫驻扎于城外皇家划定的营地，他只带着楚倾凰、玄影及少数随从，乘着那辆朴素的玄色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这座既熟悉又暗藏无数漩涡的皇城。
京城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仿佛北境的烽火与边关的风雪只是遥远的故事。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萧夜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暗流。街道上巡逻的禁军似乎更多了，一些关键衙署附近，也多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眼神锐利的眼线。
宸王府早已接到消息，管家带着下人恭敬地将萧夜离和楚倾凰迎入府中。府内一切如旧，整洁肃穆，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
“殿下，宫中传来口谕，陛下知您舟车劳顿，让您先好生休息，明日早朝再行觐见。”管家躬身禀报。
萧夜离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他知道，这看似体贴的安排，实则是一种观望，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父皇在等他明日朝堂上的表现。
楚倾凰被安置在王府内一处清幽的院落，与萧夜离的主院相隔不远。她并未在意这些虚礼，简单梳洗后，便借助系统，开始无声无息地扫描、接收着京城内纷杂的信息流。官员府邸的私密谈话、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乃至皇宫大内某些角落的能量波动……海量的信息被系统捕捉、过滤、分析。
【信息分析：针对目标“宸王”的负面舆论在特定圈子内持续发酵……关联词汇“功高震主”、“女子干政”、“边军私相授受”出现频率较高……检测到多个能量信号源与突厥使团驻地存在隐秘关联……宫内有异常能量波动，指向……冷宫方向？】
楚倾凰微微蹙眉。冷宫？那里是前朝废妃、或是犯事宫人被囚禁之地，为何会有异常能量波动，还与当前局势似乎有所关联？
她将这条信息默默记下，继续分析。
当晚，萧夜离在书房召见了提前回京布置的几位心腹属臣，以及那位在户部任职、在此次风波中暗中出过力的远亲林文渊侍郎。
林文渊年纪不过三十许，面容清雅，眼神却透着精明与沉稳。他详细禀报了朝中近日的动态：以康亲王（便是那日与赵先生密会的兜帽王爷）为首的部分宗室，联合几位言官，不断上奏，虽未明着要求惩处宸王，却反复强调“祖制”、“礼法”，质疑北境军功的分配，尤其对楚倾凰随军一事大加抨击，试图以此削弱萧夜离的威望和合法性。而支持宸王的官员，多是一些中下层实干派，在高层缺乏足够分量的人物牵头，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殿下，如今朝中态势微妙。陛下态度暧昧，似乎……仍在权衡。”林文渊语气凝重，“明日早朝，恐有一场硬仗。”
萧夜离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看不出喜怒。“康亲王……跳得倒是欢实。”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可知那突厥使团，近日有何动向？”
“回殿下，那支西域商队入住西市胡客栈后，深居简出，但其首领‘墨先生’却暗中与康亲王府的人接触过数次。此外，他们还似乎与……与宫中某些内侍有所往来。”另一名负责监视的属下回禀。
“宫中内侍？”萧夜离眼神微凝。这倒是个新情况。宦官干政，历来是大忌。
“是，具体是哪些人，还在查证，似乎与……与已故的刘贵妃身边的一些旧人有关。”
刘贵妃？萧夜离心中一动。那是早年颇为得宠的一位妃子，曾与母妃有过龃龉，后因牵扯进一桩巫蛊案而被赐死。她的旧人……如今在宫中，怕是早已边缘化，竟还能与突厥勾结？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
“继续盯着，务必拿到确凿证据。”萧夜离下令，“明日早朝，本王自有分寸。”
翌日，五更三点，紫宸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庄严肃穆。龙椅之上，雍帝萧景琰面容略显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扫视着下方的臣子。
当内侍高唱“宸王殿下觐见”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殿门处。
萧夜离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银质面具遮面，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他并未穿戴戎装，但那历经沙场淬炼出的凛然气势，以及面具后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依旧让整个大殿的气氛为之一凝。
“儿臣萧夜离，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依制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皇儿平身。”雍帝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北境一战，你辛苦了。”
“为国戍边，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萧夜离起身，垂首而立。
简单的对答之后，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礼部尚书率先出列，奏报了一番关于北境将士封赏的初步方案，算是拉开了今日议题的序幕。
随后，兵部尚书出列，详细禀报了雁回关战役的经过及战果，着重强调了宸王殿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最终击退突厥，焚其粮草，扬我国威。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有利于萧夜离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兵部尚书话音刚落的瞬间，御史台队列中，王御史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音洪亮而带着惯有的迂腐之气：
“陛下！臣有本奏！”
来了！殿内百官精神一振，知道好戏开场了。
“王爱卿有何事奏？”雍帝淡淡道。
“陛下！”王御史躬身，语气激昂，“北境大捷，宸王殿下与将士之功，固然可喜！然，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方显朝廷法度之公！臣闻，此次北征，有违祖制、败坏纲常之举，不得不察！”
他猛地抬头，目光直指萧夜离：“殿下！军中岂是儿戏之地？岂容女子涉足？楚氏女以参军之名随军，干预军事，抛头露面，此乃牝鸡司晨之兆，败坏军纪之源！更有甚者，臣听闻此女在军中擅用巫医之术，蛊惑人心，此等行径，与妖邪何异？长此以往，军将不军，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明察此事，严惩相关人员，以正视听，以维祖制！”
这一番指控，可谓狠毒至极！不仅抓住“女子随军”大做文章，更将楚倾凰的医术污蔑为“巫医之术”、“蛊惑人心”，直接将其打入了邪魔歪道的行列！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支持宸王的官员面露愤慨，而康亲王一派则有人暗暗点头。
萧夜离尚未开口，又一位官员出列，乃是康亲王一党的吏部侍郎：“王御史所言极是！祖制不可违，礼法不可废！楚氏女行为不端，已引起朝野非议，若不加惩戒，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损了朝廷颜面！臣以为，当剥夺其一切封赏，严加管束！宸王殿下御下不严，亦当自省！”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接连几位官员出列，口径一致，目标直指楚倾凰，并隐隐将矛头引向萧夜离“御下不严”。
龙椅上，雍帝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萧夜离：“皇儿，对此，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萧夜离身上。
萧夜离缓缓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御史等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几位叫嚣的官员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转向雍帝，声音沉稳清晰：
“父皇，儿臣可否先请教王御史几个问题？”
雍帝微微颔首：“准。”
萧夜离看向王御史，语气平淡：“王御史，你口口声声祖制、礼法，言及女子不得干政，不得涉足军旅。本王问你，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孝慈高皇后曾于军中为将士缝补衣物，鼓舞士气，此事载于《太祖实录》，可否算干政涉军？”
王御史一愣，脸色微变：“这……孝慈高皇后乃国母，母仪天下，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萧夜离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是因为身份不同，还是所做之事不同？楚倾凰于军中救治伤员，挽救性命，其所行，是害了将士，还是帮了将士？是乱了军心，还是稳了军心？”
“她……她所用乃是巫医之术！”王御史强辩道。
“巫医之术？”萧夜离冷笑一声，“本王且问你，太医院院正孙思邈孙大人，其所着《千金方》中，亦有祝由科之记载，莫非孙院正也是行巫医之术，蛊惑人心之辈？”
“这……”王御史顿时语塞，额头见汗。孙思邈乃是当世医道圣手，德高望重，岂是他能诋毁的？
萧夜离不再看他，转而面向雍帝，朗声道：“父皇明鉴！楚倾凰随军，其一，因其精通医理，尤擅外伤救治，北境缺医少药，其一人之力，挽救士卒性命无数，此乃实打实的功绩，军功簿上记录详实，兵部亦可核查！其二，其父楚擎天镇守北境，其随军亦有鼓舞边军士气之效！其三，野狼谷一战，若非其以先帝亲赐穿云弓，于百步外射爆毒箭，儿臣恐已遭不测！救主帅，护大军，难道也成了过错？”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到最后，已是声震殿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至于所谓巫医之术，更是无稽之谈！其所用金针、药材，皆有其源，其医术效果，无数伤兵可证！若救治伤患、护卫主帅便是蛊惑人心，那本王倒要问问，那些躲在京城安逸之地，只会空谈礼法、构陷功臣之人，又算是什么？！”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直接将王御史等人的指控驳得体无完肤！更是将一顶“构陷功臣”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
殿内支持宸王的官员顿时觉得扬眉吐气，纷纷出言附和。
“宸王殿下所言极是！楚参军有功无过！”
“王御史等人捕风捉影，危言耸听，实乃居心叵测！”
康亲王脸色阴沉，狠狠瞪了王御史一眼，似乎在责怪其无能。
龙椅上的雍帝，眼神深邃地看着台下锋芒毕露的儿子，心中思绪复杂。这个儿子，越来越像他年轻的时候了，锐气逼人，却也……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他抬手，制止了殿内的喧哗。
“够了。”雍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帝王的威严，“楚氏女随军之事，虽有争议，然其救护将士、护卫主帅之功，亦不可抹杀。功过相抵，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他轻描淡写地将最尖锐的矛盾暂时压了下去，随即目光转向萧夜离，语气缓和了几分：“皇儿北境之功，朕心甚慰。赏赐之事，由兵部、吏部会同内阁尽快拟定。你一路辛苦，先回府好生休养吧。”
“儿臣，谢父皇。”萧夜离躬身行礼，不再多言。
他知道，今日只是第一回合。父皇的态度依旧暧昧，康亲王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楚倾凰的危机，也并未完全解除。
这场紫宸殿风波，看似他占据了上风，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转身，在一片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沉稳地走出了大殿。玄色背影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