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铁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第十三章 宫羽之心

金陵的秋雨来得总是缠绵,淅淅沥沥下了三日还不肯停。医馆后院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泛着青幽幽的光泽,墙角那几丛菊花倒是开得更盛了,金黄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灰蒙蒙的天光里亮得晃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我坐在诊堂里整理这几日的脉案。雨天人少,只有零星几个老街坊来抓些治风湿的草药,说话时都带着湿漉漉的鼻音。李莲花在药房捣药,规律的“咚咚”声隔着帘子传来,和着雨打屋檐的声响,倒成了种别样的安宁。药香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在医馆里弥漫开来,让人莫名心安。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还夹着几片被风吹进来的梧桐叶。

“白姑娘在吗?”

声音轻柔婉转,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我抬起头,见宫羽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个油纸包,一手撑着把素青色的油纸伞。伞面还在滴水,在她脚边聚成小小一洼。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交领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插一支白玉簪子,素净得近乎清冷。只是眼下的乌青,却怎么也掩不住。

“宫羽姑娘。”我放下笔,起身招呼,“雨天还过来,可是身子不适?”

她摇摇头,收了伞小心靠在门边,又弯腰拾起飘落的梧桐叶,这才将那油纸包放在诊桌上。纸包用细麻绳系着,绳结打得精巧,是琴师特有的细腻手法。她解开绳结,纸包散开,露出几卷装订精致的琴谱。

“前几日听先生说,白姑娘对古琴谱有些兴趣。”宫羽说着,指尖抚过琴谱的封皮,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我恰好新得了两卷前朝孤本,一卷是《石泉流韵》,一卷是《秋涧鸣玉》,想着送来给姑娘瞧瞧。”

我看了看那琴谱。纸张泛黄,边角已有磨损,墨迹古旧却依旧清晰,确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但我何时对琴谱有兴趣了?转念一想便明白——大约是梅长苏替我找的借口,好让她有理由常来医馆走动。他总是这般,顾及每个人的感受,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

“多谢姑娘费心。”我接过琴谱,触手温润,可见是时常翻阅的,“这样的孤本,定是姑娘珍藏之物,我如何敢受。”

“琴谱本是让人弹的,收着才是可惜。”宫羽浅浅一笑,那笑容却只停在嘴角,未达眼底,“白姑娘医者仁心,若能让这琴谱在医馆里伴着药香,倒是它的造化了。”

我请她坐下,转身去小炉上提了铜壶,沏了杯热茶推过去:“先喝口茶暖暖身子,秋雨寒凉,莫要染了风寒。”

宫羽道了谢,双手捧着茶杯,纤细的手指贴着温热的杯壁,却只是小口抿着,眼神时不时往内室方向飘。那目光小心翼翼的,带着点期盼,又藏着点怯意,像怕惊扰了什么,又怕错过什么。我知道她在看什么——每日下午这个时辰,梅长苏该来医馆做药浴了。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除非朝中有急事,否则他总会准时出现。

“长苏先生今日会晚些过来。”我整理着脉案,状似随意地说,“蔺晨拉着他商议些事,约莫还要半个时辰。”

她指尖微微一颤,茶杯里的水荡起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映着她低垂的眼睫。

“原来如此……”宫羽低下头,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茶叶上,看它们慢慢舒展、沉落,半晌才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茶烟,“白姑娘,先生的身子……近来可好?”

“一日好过一日。”我说着,从诊桌抽屉里取出本册子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梅长苏每日的脉象、药浴反应、饮食起居,“今晨诊脉,心脉处的滞涩感已消了大半。照这个进度,再有三四个月,火寒毒应当就能彻底清除了。”

“真的?”宫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彩,让这个总是温婉沉静的女子瞬间鲜活起来。但那光彩只闪了一瞬,便又黯了下去,化作更深沉的忧虑,“那……毒清之后,先生可就能像常人一样了?”

“还需调养一年。”我如实道,“火寒毒伤了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但至少不用再日日受那蚀骨之痛了,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平日里少咳些。”

宫羽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那就好……那就好……这两年,每每见他咳得撕心裂肺,或是夜里疼得辗转难眠,我都……”

她没说完,只是咬了咬下唇,将那未竟的话语咽了回去。茶烟袅袅升起,在她面前散开,模糊了她的眉眼。

我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两年来,宫羽来医馆的次数比谁都勤。有时送琴谱,有时送些亲手做的点心——梅花酥、茯苓糕、玫瑰饼,样样精致得让人舍不得下口;有时甚至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坐上一盏茶的工夫,说几句闲话就走——可她住的地方离医馆隔着大半个金陵城,哪来的顺路?这“顺路”要穿过三条主街、四条巷子,还要绕过一片市集。

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心思,包括梅长苏自己。但那人心如磐石,所有情意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客气又疏离。他收她的琴谱,说“有劳姑娘费心”;尝她的点心,道“手艺甚佳”;听她弹琴,赞“技艺精进”——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多一分都没有。宫羽不是不明白,却还是一趟趟地来,像是飞蛾扑火,明知会灼伤,却控制不住要靠近那点光。那光里有她全部的念想。

“宫羽姑娘,”我放下笔,看着她,斟酌着语气,“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送琴谱吧?”

她怔了怔,脸上浮起一丝被看穿的窘迫,随即化作苦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

“什么都瞒不过白姑娘。”她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青瓷质地,瓶身绘着淡淡的兰草,放在桌上时发出轻轻一声脆响,“这是我前些日子配的安神香丸,用的是南境送来的沉香和龙脑,又加了点白芷、甘松。我试了几十种配比,才得了这一小瓶。先生夜里常睡不安稳,有时一宿要醒好几次,我想着……或许有用。”

我拿起瓷瓶,拔开软木塞子,凑近闻了闻。香气清冽沉静,初闻是龙脑的凉意,细品有沉香的醇厚,尾调里隐隐透出甘松的微甜——确实是上好的安神香。配比也讲究,沉香主静心,龙脑助醒神,白芷安神,甘松调和药性,可见是花了心思的,怕是翻阅了不少古籍,试了又试,才得了这小小一瓶。

“香是好香。”我将瓷瓶推回她面前,尽量让语气温和些,“但长苏先生如今用的药浴方子里,有几味药材与龙脑药性相冲。这香丸……他暂时用不得。”

宫羽的脸色白了白,那抹苍白从脸颊蔓延到脖颈,连握着茶杯的手都失了血色。

“我……我不知道。”她慌忙收回瓷瓶,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指尖都在发颤,“多亏白姑娘提醒,不然我险些……险些害了先生……”

“无妨。”我摇摇头,“你也是一片好意。医理精深,便是行医数十载的老大夫,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一片好意又如何?送出去的关怀被一次次退回,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应,时间久了,再热的心也会凉的。她不是第一次送东西被拒了——上次送的暖手炉,梅长苏说“我用不着,留给更需要的人吧”;上上次绣的护膝,他说“姑娘的手艺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再往前,还有披风、笔枕、砚台……每一样都精致,每一样都被客气地退了回来,理由千般万般,归根结底只有一句:我不需要。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些,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像撒豆子似的。医馆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李莲花捣药的闷响——那声音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像是时间的脚步声。宫羽坐在那里,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她今日穿的这身藕荷色,本是温柔的颜色,此刻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出了几分单薄,像秋雨里瑟瑟发抖的菊花,美则美矣,却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凋零。

“白姑娘,”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件很辛苦的事?”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诊堂里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混着雨水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抬眼看向窗外,雨水顺着屋檐流下,连成一道道晶莹的珠帘。若按我本心,大概会说“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辛苦不辛苦”。但看着宫羽那双盛满忧愁的眼睛——那双眼睛原本是极美的,眼尾微微上挑,眸子清澈如秋水,此刻却蒙着一层雾,雾里是化不开的哀伤——这话却说不出口。

她这喜欢,确实辛苦。喜欢的是一个心有家国天下、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喜欢的是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甚在意的人。喜欢他,就要接受他的心里装着赤焰军的七万冤魂,装着大梁的江山社稷,装着无数人的性命和期望——唯独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宫羽。喜欢他,就要看着他日日呕心沥血,看着他夜夜辗转难眠,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或许是有去无回的战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远远看着,连一句“珍重”都要斟酌再三。

“辛苦与否,要看你怎么想了。”我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些,像在讨论一味药的药性,“若是只想着付出不求回报,那再辛苦也是甘之如饴;若是盼着回应,那……”

“那便是自讨苦吃。”宫羽接过我的话,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那笑容看得人心头发酸,“白姑娘不必安慰我,我都明白的。先生心里装的是赤焰旧案,是江山社稷,是无数人的性命和期望……哪里还有地方装一个小小的宫羽。”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双微微发颤的手,那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那泛白的骨节,都泄露了心底的波澜。茶已经凉了,她却没有再喝,只是捧着杯子,仿佛那是唯一的依托。

我沉默片刻,起身走到药柜前。那一排排朱漆抽屉整齐排列,每个抽屉上都贴着药材名签。我拉开其中一个,取出了个小木盒。盒子是普通榉木所制,没什么花纹,只打磨得光滑,触手温润。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层淡青色的软绸,绸上躺着几粒淡粉色的香丸,圆润可爱,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这个送你。”我将木盒推到她面前。

宫羽疑惑地打开,看到香丸时愣了愣,抬眼看向我:“这是?”

“这是我前几日配的‘解郁香’。”我坐回椅子上,解释道,“主料是桂花、合欢皮、佛手,辅以少许檀香。桂花醒脾开郁,合欢皮解郁安神,佛手疏肝理气,檀香静心宁神。心情郁结时点上一粒,能宽胸顺气,助眠安神。我加了些蜂蜜调和,香气甜而不腻,你该会喜欢。”

她怔怔地看着香丸,又抬头看我,眼眶有些发红:“白姑娘,你这是……”

“医者治病,也治心。”我重新拿起笔,在脉案上添了几笔,却看不进一个字,“你这两年来,每次来医馆,眉间那道郁结之气就重一分。初时只是浅浅一道痕,如今已成了深沟。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必会落下心疾——心悸、失眠、食欲不振还是轻的,重则郁结成块,药石罔效。”

宫羽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眉心,指尖在那里停留片刻,苦笑道:“这么明显吗?”

“在我眼里,很明显。”我放下笔,认真看着她,“医者望闻问切,望字为首。你面色苍白中透着青黄,是肝郁脾虚之象;眼周暗沉,是心血耗损;唇色淡白,是气血不足。说话时中气不足,常有叹息——这些都是郁结之症。宫羽姑娘,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年华吧?人生还长,何必把全部心力都系在一个……”

“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她轻声接话,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疲惫,“白姑娘,你不明白。有些事,不是你想放下就能放下的。就像飞蛾明知会焚身,却还是忍不住扑向火焰——因为它天生就向往光。那光太亮了,亮到它看不见别的东西,也忘了自己会痛。”

她说着,目光飘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空茫,像透过雨帘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雨丝斜斜地飘着,在窗纸上划出细密的水痕。

“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江左盟的年宴上。”宫羽缓缓开口,声音变得很轻,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时他刚接手江左盟不久,身子比现在还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主位上,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咳一阵。宴席上觥筹交错,热闹得很,可他坐在那里,明明在笑,眼神却那么远,那么冷,像隔着一层冰。”

“我坐在角落里弹琴,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可我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怀念,有心疼,“他看着众人饮酒谈笑,自己却只喝白水;他听着各堂主汇报事务,时而点头,时而发问,每句话都切中要害;有人借着酒意试探他,他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还让对方感恩戴德。我看着他那清瘦的侧影,看着他在笑眼里藏着的疲惫,忽然就想——这样的人,该有多累啊。他肩上扛着多少东西,心里又压着多少事,才能在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眼神。”

“后来我主动请缨留在江左盟,名义上是乐师,其实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宫羽转回头,眼中泛起水光,那水光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也知道他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每天能看见他,能为他弹一曲琴,能在他咳得厉害时递上一杯温水,我就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很傻,对不对?明明知道没有结果,明明知道他眼里从来没有我,可我还是……还是忍不住。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就想,如果我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在他还是林殊的时候,在他还相信这世间有单纯美好的时候……可是又想,就算早遇见了又能怎样呢?他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个乐师之女,云泥之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让白姑娘见笑了。”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看着这雨,闻着这药香,就……”

就忍不住想把心里那些酸楚,那些委屈,那些无人可说的心事,全都倒出来。因为憋得太久,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我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诊堂里的光线暗了些,窗外乌云更沉,怕是要有一场大雨。药炉上的铜壶发出“嘶嘶”的声响,水快要开了。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虽不曾经历,却也见过太多。药王谷里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有的郁郁而终,像秋日里凋零的花,悄无声息地就没了;有的疯疯癫癫,整日对着空气说话,说那人会回来娶她;有的用一辈子去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从青丝等到白发,等到眼睛都看不清了,还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望——师父常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对症的心药?更多的,是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

“宫羽姑娘,”我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喜欢的,只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

她愣了愣,睫毛颤了颤:“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尽量说得委婉些,却又觉得有些话必须说透,“你看见的是江左盟宗主梅长苏,是算无遗策的苏先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林殊——可这些身份之外,他也是一个会累、会痛、会脆弱的普通人。他也会因为病痛而脾气暴躁,也会因为压力大而失眠,也会因为想念故人而偷偷流泪——这些,你见过吗?”

宫羽怔怔地看着我,像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把他想得太高了,高到连你自己都觉得遥不可及。”我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坚定,“他在你心里,是英雄,是智者,是光——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并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智者,更不想当那束让人飞蛾扑火的光?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可以放肆哭、可以大声笑、可以爱想爱的人、可以过想过的日子的普通人。”

这话说得重了,宫羽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眼里满是震惊和茫然。

“可……可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啊。”她喃喃道,像在说服自己,“胸怀天下,智计无双,为了沉冤昭雪可以忍辱负重十二年……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敬慕吗?”

“值得。”我点头,没有否认,“但敬慕是敬慕,喜欢是喜欢。你若只是敬慕他,就该像黎纲、甄平他们一样,辅佐他,帮助他,在他需要时出一份力。可你现在的样子……”我顿了顿,看着她苍白的脸、泛红的眼眶,“更像是想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变成一个只属于你的普通人。你想照顾他,想陪伴他,想成为他生命里特殊的那个人——这不是敬慕,这是占有。”

这话说得直白,像一把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纱。宫羽猛地站起身,茶杯被打翻,剩余的茶水在桌上漫开,浸湿了琴谱的一角。

“我没有!”她声音拔高,带着颤抖,“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只是希望他能好过一点,少受点苦……”

“那你就该先让自己好过一点。”我打断她,语气放软了些,却依旧坚持,“宫羽姑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里心里全是他,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若是长苏先生看见你这副模样,他会怎么想?是感动,还是愧疚?”

宫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站在那儿,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花,摇摇欲坠。

“我猜是愧疚。”我替她说了,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因为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却又承了你的情。你每来一次,每送一次东西,每用那种眼神看他一次,他心里的愧疚就重一分。这份愧疚压在他心上,只会让他更累——你不是想让他好过吗?那就先放过自己。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化作细细的雨丝,飘飘洒洒,像天地间挂了一层薄纱。医馆里安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又一滴,规律得让人心慌。那水声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人心上。

宫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良久,她忽然抬手捂住脸,肩膀轻轻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是无声的流泪,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桌上,和洒了的茶水混在一起。

我没有劝,也没有递帕子。有些情绪憋久了,总要发泄出来才好。李莲花在药房里的捣药声不知何时停了,大约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体贴地没有出来。整个医馆,只有雨声,和宫羽压抑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长,宫羽放下手。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未干,可那双眸子却清亮了许多,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虽然还带着阴云,却已能看见些许天光。

“白姑娘说得对。”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嘶哑,却比之前清亮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总以为,只要我够好,只要我付出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会看见……可我忘了,感情的事,不是付出就有回报的。我也忘了,他那样的人,最怕欠别人的情——尤其是情债。”

她拿起我送的那个木盒,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盒面,像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这香……我会用的。从今日起,我尽量不再来医馆打扰先生,也……不再奢望那些不该奢望的。”

这话说得决绝,我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强——就像久病的人说要断药,明知该断,却还是会疼。

“也不必如此。”我叹了口气,起身拿过一块干布,擦拭桌上洒了的茶水,“医馆随时欢迎你来。只是下次来,别总带着给他的东西——也给自己带点什么。街角王记的桂花糕不错,刚出炉时热乎乎的,又香又软;西市新开的‘云锦阁’进了批江南的绸缎,藕荷色、月白色都有,很适合你;城外的栖霞山枫叶也该红了,过些日子去走走,看看红叶,听听山泉,心情会开阔许多。这金陵城很大,除了他,还有很多值得看、值得尝、值得记在心里的东西。”

宫羽怔了怔,随即笑了。这次的笑真切了许多,眼里也有了光,虽然那光还很微弱,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好。”她点点头,声音轻快了些,“我记下了。王记的桂花糕,云锦阁的料子,栖霞山的红叶——我会去的。”

她站起身,将那个装安神香丸的瓷瓶收回袖中,却把我送的木盒仔细收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然后走到门边,拿起那把素青色的伞,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那是很标准的万福礼,腰弯得很深,停留的时间很长。

“多谢白姑娘今日这番话。”她直起身,眼睛清澈地望着我,“宫羽……受益匪浅。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他们要么劝我放弃,要么替我惋惜,要么笑我痴傻……只有白姑娘,是真真切切在为我着想,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不伤了自己,也不伤了他。”

我摇摇头:“医者本分罢了。”

“不,这是恩情。”她坚持道,眼神认真,“我会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说完,她撑开伞,走进了绵绵秋雨中。藕荷色的身影在雨幕里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巷口。那把素青色的伞,像雨中开出的一朵莲,缓缓飘远了。

宫羽走后,医馆里又恢复了安静。雨还在下,天色却亮了些,云层里透出薄薄的天光,金灿灿的,像是谁在天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院里的菊花被雨水洗得更加鲜艳,金黄的花瓣上水珠滚动,晶莹剔透。

我继续整理脉案,却有些心不在焉。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迹晕开了一小团。方才那番话,我说得顺口,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连情爱都不甚明了的人,居然去开导别人。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不曾深陷其中,才能看得清楚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从来都不假。

内室的帘子被掀开,李莲花端着个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茶,还有一小碟桂花糖。

“喝点暖暖身子。”他将一碗推到我面前,自己捧着另一碗在对面坐下,那碟桂花糖放在桌子中央,“方才……我都听见了。”

我接过姜茶,双手捧着,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全身。抿了一口,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雨天的寒湿气。

“听见了就听见了。”我放下碗,拿起一块桂花糖放进嘴里,甜香化开,冲淡了嘴里的姜辣味,“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对极了。”李莲花笑了笑,眼里有赞许的神色,还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深意,“只是没想到,我们家白大夫说起情爱之事,也这般通透。字字句句,都点在要害上,像是经历过似的。”

“少贫嘴。”我白了他一眼,又觉得这话说得没底气,“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真换了我自己,未必能比她好到哪儿去。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栽在这上面,何况我们这些凡人。”

李莲花但笑不语,小口喝着姜茶,眼神却飘向窗外。雨丝斜斜,有几缕飘进檐下,打湿了窗台。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出淡淡的阴影。我们就这样对坐着,谁也不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这种默契是这些年一点点养成的,像陈年的酒,越久越醇。

在莲花楼里,我们一同行医问诊,他治疑难杂症,我调养身体,常常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在少年歌行的江湖,我们并肩面对风雨,他护着我,我帮着他,生死关头从不曾丢下彼此;在陈情令的乱世,我们一同救人治病,在战火纷飞里守住一方净土;再到如今的琅琊榜——我们始终并肩而行,他懂我的医者执念,我知他的淡然坚守。情爱或许不曾明言,但这份相伴,早已深入骨髓,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呼吸,平时察觉不到,可一旦失去,便是灭顶之灾。

“其实宫羽姑娘的心思,长苏未必不知道。”李莲花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我听,“他只是……不敢回应。”

我挑眉看他:“这话怎么说?”

“你想,”李莲花放下茶碗,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圈圆圆润润,一圈套着一圈,“他身负血海深仇,前路未卜,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沉冤昭雪那天都不知道。火寒毒虽能解,可这些年损耗的元气,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他走的是一条荆棘路,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每一次谋划都可能失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敢去牵绊别人的人生?”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神深邃:“更何况宫羽还这么年轻,又对他一往情深。她就像一张白纸,干净,纯粹,美好——他若给了半点希望,将来万一他死了,或者事败了,宫羽该怎么办?跟着他一起死?还是用余生去怀念一个得不到的人?他那样的人,思虑总是周全得近乎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他宁愿宫羽怨他、怪他、忘了他,也不愿她将来受苦。”

我默然。这话有理。梅长苏那样的人,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也太明白这世道的残酷。他看得见所有人的结局,包括他自己的,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感情对他来说,是奢侈,是负担,是可能拖垮全局的变数——所以他选择不要。

“可这样对宫羽公平吗?”我问,声音有些发涩,“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她愿意陪他走荆棘路,愿意承担所有风险,愿意等他——这些,他问过她吗?他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无奈:“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公平。长苏觉得,不回应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他忘了,人心不是物件,不是说收就能收,说放就能放的。宫羽那姑娘,看着温婉,骨子里却倔得很——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两年,她明里暗里表示了那么多次,长苏次次都挡了回去,可她放弃了吗?没有。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或许能好些,可要她彻底放下……难。”

我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些,露出一角湛蓝的天。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泛起粼粼的光。院里的菊花被雨水洗过,在阳光下金灿灿的,耀眼得很。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问,心里有些乱,“总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

李莲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顺其自然吧。有些结,只能自己解;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旁边看着,必要的时候拉一把,但不能替她走。就像治病,药我可以开,但吃不吃,怎么吃,还得看病人自己。”

他说得对。我点点头,端起已经温了的姜茶,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冲上来,让我清醒了些。

“但愿她真的能听进去。”我轻声道,“她还那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困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

“会的。”李莲花站起身,收拾碗碟,“宫羽姑娘是聪明人,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今日你这剂‘猛药’下去,她该是想通了七八分。剩下的,交给时间吧。”

他端着托盘往内室走,走到门边时忽然停下,回头看我,眼神温柔:“不过话说回来,白大夫今日这番‘医心’之术,倒是让我刮目相看。看来日后我若有什么心病,也得来找你诊治诊治。”

我忍不住笑了:“你若敢有病,我就敢治——药一定下得比今日还猛。”

他也笑,摇摇头进了内室。帘子落下,遮住了他的背影。

医馆里又安静下来。我收拾好诊桌,将宫羽送来的琴谱仔细收好,放进书柜里。那两卷孤本,我会好好珍藏——不是为了梅长苏说的那个借口,而是为了宫羽那份心意。她那样用情至深的人,送出的每一样东西,都该被珍重对待。

窗外,阳光完全出来了,金灿灿地铺了满地。屋檐还在滴水,滴滴答答,声音清脆。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过。秋风拂过,带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还有淡淡的菊香。

我走到门边,倚着门框看院里的景致。菊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墙角那株桂花也开了,细碎的小花藏在绿叶间,香气被雨水浸润过,更加清甜馥郁,丝丝缕缕飘过来,沁人心脾。

人生如四季,有春的萌发,夏的繁盛,秋的萧瑟,冬的沉寂。宫羽的这场秋雨,下得久了些,可雨总会停,天总会晴。阳光出来时,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花,会开得更艳;那些被雨水浸透的土,会孕育新的生机。

但愿她真的能走出来。去看王记的桂花糕,去挑云锦阁的绸缎,去赏栖霞山的红叶——这金陵城很大,人生很长,除了那个人,还有很多美好值得她去发现,去珍惜。

至于梅长苏……我望向苏宅的方向。那人的心,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他背负得太多了,多到已经忘了怎么为自己活。宫羽的情意,他或许知道,或许感动,或许愧疚——但无论如何,他给不了回应。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悲哀。

可这世上,谁又不是在负重前行呢?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的放不下。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己所能,治能治的病,救能救的人,说该说的话。剩下的,交给天意,交给时间,交给每个人自己的造化。

秋风又起,吹落了檐角最后一滴雨水。那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晶莹的光点,转瞬即逝。

但总会有新的雨滴落下,新的花朵开放,新的故事开始。

这,便是人生。

磨铁读书推荐阅读:狐言浅浅修行万年,发现居然是洪荒鬼夫难驯问鼎巅峰穿越倚天:明尊张无忌一人钧天我有一个修仙世界陈莫白综武:王语嫣拒婚,强娶李青萝我有一座藏武楼武林群侠传之龙震云野踱步剑客自我升维,无限大罗御界魔尊综武:开局退婚李寒衣洪荒的信息时代蓝血凤凰神魔帝玉对不起,我天生神力孤,大商九皇子,开局即无敌武尊别回头快跑阴符九遁龙战星野红尘染雨缺钱的我,只好练武仙侠神话,我自带兑换系统风尘剑侠武道乾坤华山女剑神重生之独步江湖重生都市霸王挽剑愁眠高武:一个馒头换取了绝世神功龙御天下!夫人们的香裙武侠:人在武当,开局无双剑匣九色莲龙蛇演义修神风雪狐妖志醉里,剑气如霜靖乾荡坤诛仙日常开局被甩:我成了毒医综武我成为逍遥派掌门凡人:我,拜师韩老魔千年樱桃仙界修仙武侠:天下第二恐慌沸腾战国武林风
磨铁读书搜藏榜:(修真)上仙雏侠浮梦山海间醉里,剑气如霜重生之我的老公是仙帝一步成仙最强道统红尘染雨武道世界:我有经验面板蛮横的屠夫帝御仙魔柳叶中的剑靖乾荡坤诸天游猎:从神雕顶撞郭伯母开始妖魔路我修仙真的太难了我有一枚空间珠惑心债的麻烦太古剑神呆萌小沙弥赘婿修真在都市师父你做我妻子好不好综武:获北冥神功后我横推无敌嘉靖余福签到聊斋,铸造气运神朝都市神级仙少重生最强仙皇缘剑劫我竟是书中大反派三清师弟穿书之男主修仙小说的小炮灰我有诸天万界图道破万界辽东邪侠钓亦有道仙武神皇国师大人一动不动聊斋炼丹师风雨乱江湖长生不死,从洞天福地开始我在网游当大侠我在天道母胎里修炼过我在都市开仙门书咄咄且休休,苒苒物华休顶尖剑客剑妖传我有一卷鬼神图录少年歌行:与君同行快穿攻略之逆袭成仙这人修炼太恐怖
磨铁读书最新小说:人在综武:开局获得慕容紫英传承射雕英雄后传【萧雷】任务完不成是谁的错?综武:杀神修仙,开局即巅峰萧秋水的奇幻穿越莲花楼之剑仙劫笑傲江湖我为尊三一门腕豪,开局打哭无根生!我刷武侠黑料,综武天幕直播了综影视之大家一起来穿越综影视之角色觉醒重生尹志平,天崩开局诸天武侠逍遥武凌诸天天龙王语嫣:别叫我魔女综影视:从武侠世界开始综漫:变成藿藿开局加入三真法门造神韦小宝莲花楼外医仙来我,乔峰,天下无敌!我在现代掌控大唐花千骨之骨头,夫人我错了别叫我舔狗,我是武当掌门继承人社畜穿越到射雕:黑莲蓉和完颜康综武:我江湖大魔头,无恶不作!系统误我!说好的武侠呢?综武:开局签到九阳神功靠天靠地都没用!只能靠自己!转世后:宿敌成了我的白月光洪荒:系统加持,后宫佳丽爱上我综武说书:毒舌辣评,女侠破防了我在蜀山当魔修开局董天宝:我命由我不由天神雕:女神主动找我互动穿越影视之弥补遗憾天道酬勤,我在诸天万界练小号!天下珑武侠世界中的逍遥客大唐:开局长生功,血珠救皇后重生杨康:黄蓉请自重!华山签到:我以契约统御江湖穿越风云之我的父亲是雄霸行走诸天之造物之主综武:魔教教主天道酬勤综武:开局悍匪让赵敏扶墙穿越倚天:我是明教太上皇兰陵王后裔重生终极一班综武:系统逼我娶双骄综武:开局双全手医治黑丝李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