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深秋,辽宁阜新玛瑙矿区早已不复往日喧嚣。国营矿场三年前就停了产,只剩下些零散矿工在废弃的坑道里碰运气。李德贵就是其中一个,五十六岁的老矿工,在这地底下钻了三十八年。
十月十七日那天,李德贵独自下了七号矿坑。这坑道1988年发生过塌方,官方记录里压死了三个人,其中包括李德贵十八岁的儿子小强。矿上赔了钱,立了碑,可老李总觉得儿子还在这地底下等着什么。
那天下午,矿灯电量告急时,李德贵在坑道最深处看到了那抹光。
起初他以为是眼花——废弃八年的坑道里怎会有光?但那光确实在呼吸,柔和如初夏萤火,从岩壁裂缝里渗出来。他凑近了看,心跳猛然加快:一块拳头大小的玛瑙原石嵌在煤黑色岩壁中,通体透出温润的乳白色光晕。
李德贵用矿镐小心撬了三个钟头,指甲劈裂了两根,终于把那石头完整取了出来。入手瞬间,他打了个寒颤——石头是温的,像活物的体温。
第一夜,他把石头放在工棚木板桌上,没跟任何人说。子夜时分,他被一阵低沉的嗡鸣惊醒。桌上的玛瑙正发出比先前明亮数倍的光,光中竟浮现出景象: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蕨类植物高如房檐,空气中飘着发光的孢子。然后它们出现了——三头披着长毛的猛犸象,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光影构成的林木,每一步都震落虚幻的松针。
李德贵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鸡鸣时分幻象消散。他颤抖着摸出儿子生前最爱吃的花生糖,摆在玛瑙旁边。
第二夜,他提前准备了纸笔。子夜降临,森林再次浮现。这回他看清了更多细节:猛犸象象牙上的螺旋纹路,某棵古树上悬挂的藤蔓,甚至能闻到幻象中潮湿的泥土气息——那味道竟与矿坑深处一模一样。最令他心跳停止的是,在第三头猛犸象经过时,林间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八十年代的矿工服,背影像极了小强。
“官方记录说塌方时小强在b区,”李德贵第二天对老伙计王瘸子说,“可我取的这石头,是在c区和b区交界的裂缝里。”
王瘸子年轻时在矿上负责地质记录,他翻出一本泛黄的日志:“1988年10月17日,b区塌方前两小时,监测到异常低频震动,源头不明。同年7月,钻探队在c区岩芯样本中发现植物孢子化石,鉴定属更新世。”
“更新世是啥时候?”李德贵问。
“几十万年前。”王瘸子压低声音,“老辈矿工有传说,说咱们这矿脉底下压着片古森林,有时候夜深人静,能听见地底下有象叫声。”
李德贵没接话。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最爱看《动物世界》,尤其喜欢猛犸象那集。小强下井前一天晚上还说:“爸,要是我能亲眼看看真的大象该多好。”
第三夜,李德贵把玛瑙带到儿子生前住的房间。子夜时分,幻象比以往更清晰。森林深处出现了一片湖泊,水面倒映着远古星空。猛犸象在湖边饮水,而那个人影就站在象群旁边。这一次,人影转过了身——尽管面容模糊,但李德贵认出了那个姿势,小强思考时总会用右手拇指摩挲食指侧面。
“儿啊…”李德贵伸手去碰,手指却穿过了光影。
幻象突然扭曲。森林开始崩塌,猛犸象发出无声的嘶鸣,人影被倒下的巨树吞没。李德贵感到手中的玛瑙急剧发烫,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那不是温度的冷,而是某种亘古的、属于大地深处的冰凉。
第四天,王瘸子带来更惊人的消息。他偷偷查了档案馆里未公开的记录:1988年塌方后,救援队在清理b区时,在碎石中发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包括几根“疑似大型动物毛发”和“具植物结构的硅化木碎片”,但报告最后标注“可能为检测污染”。这些样本去向成谜。
“还有,”王瘸子眼神闪烁,“当年有个幸存者,刘大膀子,塌方前五分钟刚从b区出来。他死前一直胡言乱语,说在坑道里‘走进了雾里,雾里有大树和长毛象’。没人信他。”
那天晚上,李德贵做了个决定。他带着玛瑙、一包花生糖和儿子的旧棉袄,再次下了七号矿坑。他要到取出玛瑙的地方去,在子夜时分。
坑道比记忆中还黑。矿灯照亮飞舞的煤尘,每一步都回声悠长。他摸到那个岩壁裂缝时,离子夜还有一刻钟。坐下等待时,他听见了声音——不是来自玛瑙,而是来自坑道深处:低沉的、有节奏的震动,像巨大的脚步。
玛瑙准时亮起。但这次幻象没有浮现在石头上方,而是直接投射在四周岩壁上。原始森林笼罩了整个坑道,李德贵坐在了灌木丛中。猛犸象的幻影从他身边走过,带起的风吹动了他花白的头发。然后他看见了小强——不是模糊的人影,而是清晰的面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就站在十步之外。
“爸,”幻影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地方困住我了。”
李德贵浑身颤抖:“怎么…怎么救你?”
“石头要放回原处,”小强的影像闪烁不定,“它不是礼物,是门。我好奇打开了它,就回不去了。”
远处传来岩层开裂的巨响。幻象中的森林开始燃烧,猛犸象在火焰中化为白骨。李德贵低头看手中的玛瑙,发现它内部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光线正从裂缝中泄漏出来,照在岩壁上竟显出了字迹——是当年矿难记录中缺失的一页:“10月17日21:07,c区监测到热异常,温度骤升7度,伴随有机质分解气味…”
原来那场塌方不是意外。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坑道开始真实地摇晃,碎石从头顶落下。李德贵知道,这次不是幻象。他挣扎着站起,想把玛瑙塞回岩缝,但裂缝正在闭合,像伤口在愈合。小强的影像越来越淡。
“爸,走吧,”最后的声音轻如叹息,“门要关了。”
李德贵做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他放下玛瑙,用尽全力捶打岩壁,直到双手血肉模糊。裂缝重新张开一点,他把玛瑙塞进去一半,然后从怀里掏出儿子的棉袄,撕下一块布条,连同花生糖一起塞进裂缝。
“爸陪你。”
岩壁合拢的瞬间,玛瑙的光爆炸般填满坑道。李德贵在强光中看见:森林幻象最后一次浮现,小强站在湖边回头微笑,然后转过身,跟着猛犸象走向森林深处。光芒熄灭时,坑道恢复了平静,只有他矿灯的光束在颤抖。
后来地质局的专家来过,检测出岩壁处有“异常高浓度二氧化硅沉积,可能形成于极端高温事件”,但对李德贵说的只字不提。矿坑在1997年春天彻底封闭,灌进了三百吨水泥。
李德贵再也没下过矿。他有时会在深夜醒来,仿佛听见从地底传来遥远的象鸣。桌上摆着儿子留下的地质锤,锤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给爸——小强,1988.10.16。”
那是塌方前一天。
而阜新农村的老人们至今还会说:如果你在子夜时分经过废弃的七号矿坑,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也许能听见——不是猛犸象的叫声,也不是森林的风声,而是两个永远困在时间褶皱里的灵魂,正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诉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