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秋，巴尔鲁克山已经能嗅到冬的前兆。张卫国挎着枪跟在班长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边防巡逻，肩上的责任和新兵特有的紧张感像两座山压着他。山路崎岖，松针和苔藓在军靴下发出脆响，远处国境线在山脊上划出一道沉默的弧。
“前面就是‘小白杨’哨所。”班长王铁柱指着山坳处那片白杨林，“那首歌听过吧？就这儿。”
张卫国点点头，目光却被那片白杨林吸引。秋阳斜照，金黄的叶片在山风中翻飞如蝶，可不知怎的，那些挺拔的树干在光影交错中竟显得有些扭曲，像一个个被拉长的人影。
“班长，听说这儿有故事？”
王铁柱停下脚步，掏出水壶抿了一口：“老边防都知道，这片林子有些邪门。三十多年前，第一批哨兵在这儿种下白杨时，有个锡伯族姑娘常来送水。后来山洪暴发，姑娘为了救被困的战士，被卷走了，连尸首都没找到。”
张卫国咽了口唾沫：“那后来呢？”
“后来就有人说，在林子里听见姑娘唱民歌，还有人看见她梳着长辫子的背影。”王铁柱拍了拍张卫国的肩，“都是传说，别往心里去。不过要是真听见什么，别应声，赶紧走。”
队伍继续前行。张卫国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脖颈后的汗毛不时立起。或许是山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接近哨所时，天边堆起了铅灰色的云。班长命令原地休整十分钟，张卫国靠在最外侧的一棵白杨树下。树皮粗糙的纹路像是无数只眼睛，他移开视线，却发现地上散落着几片异常鲜绿的叶片——这本该是落叶的季节。
就在这时，歌声飘来了。
起初很轻，像是山风穿过枝桠的呜咽，但渐渐清晰起来。是个女声，清亮中带着某种古老的哀婉，用张卫国听不懂的语言吟唱着。旋律简单却直钻心底，每一个转音都像是手指轻抚过心弦。他浑身僵住了，那歌声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棵白杨树中渗出。
“卫国，听见没？”班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右手已经按在枪套上。
张卫国想点头，却发现脖子像生了锈。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就贴着他耳畔吟唱。他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花香的奇特气味，像是新翻的土壤下藏着腐烂的花瓣。
树影开始晃动。
不是风吹的那种晃动，而是像水波荡漾，从林深处向外扩散。在晃动的光影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长辫及腰，身着早已过时的碎花衣裙，背对着他们站在二十米外的一棵白杨旁。她没有脚，或者说，她的下半身融入了树干。
“别看她眼睛。”班长拽着张卫国后退，“慢慢走，别跑。”
可张卫国的腿像钉在地上。那姑娘缓缓转过头——张卫国的心脏几乎停跳。她的脸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但眼睛是白杨树叶的翠绿色，没有瞳孔。她继续唱着，嘴唇几乎不动，歌声却越发凄厉。
“走！”班长几乎是把他拖走的。
巡逻队以最快速度撤离了那片林子，直到登上哨所了望塔，张卫国还在发抖。班长向哨所老兵讲述了遭遇，老兵们交换着眼神，一位在边境待了十五年的老士官叹了口气。
“你们遇上‘白杨姑娘’了。”他点了根烟，“她不是恶灵，只是忘不了。每年秋天，白杨落叶时，她就会出现，寻找当年没救成的战士。”
夜幕降临，张卫国被安排值守第一班岗。窗外月色惨白，照得那片白杨林泛着诡异的银光。他强迫自己盯着国境线外的黑暗，却总忍不住用余光瞥向那片林子。
凌晨两点，歌声又来了。
这次更近，仿佛就在哨所墙外。张卫国握紧枪，冷汗浸透了内衣。他想起班长的话，不应声，不动。可歌声里突然混进了一句汉语：
“你们看见我的红头绳了吗？”
声音甜得发腻，像浸了蜜的刀子。张卫国咬紧牙关，指甲抠进掌心。月光下，他看见一个影子从林中飘出——不，不是飘，是树干在移动，一棵棵白杨像活了一般，向哨所缓缓挪动。
最前面的那棵树上，浮现出那张翠绿眼睛的脸。她在笑，嘴里唱着那首古老的民歌，树干上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像是眼泪。
“我的头绳在哪里...”声音忽远忽近。
张卫国突然想起白天在林子里瞥见的东西——在一棵特别粗壮的白杨根部，系着一截褪色的红绳。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绳子系法很特别，是锡伯族少女常用的样式。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头绳在哪。”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张卫国自己都吓一跳。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的树停止移动，那张脸直勾勾“盯”着他。
“带我...去...”声音不再甜腻，而是带着某种急切的颤抖。
张卫国做了这辈子最大胆也最愚蠢的决定。他向上级报告了情况，获得短暂许可后，独自返回白杨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有树的，也有别的什么。
红头绳还在那里，系在一个树瘤上，像是刻意打成的蝴蝶结。当他伸手触碰时，冰凉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段记忆——山洪的咆哮，年轻战士惊恐的脸，一只手死死抓住岩石，另一只手伸向被卷走的姑娘...然后是黑暗，漫长的黑暗，和深深的根系扎进土壤的感觉。
“谢谢。”声音在耳边响起，轻柔如落叶。
张卫国转头，看见那个姑娘完整地站在他面前，不再是半人半树。她的眼睛恢复了人类的样子，清澈如山泉。
“我找了三十年，”她说，“现在可以回家了。”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张卫国发现手中的红头绳化作了灰烬。他抬起头，整片白杨林在朝阳中静立如常，只是最中央那棵最粗壮的老树，一夜之间枯死了。
后来张卫国在边防档案室里查到了一段记录：1972年秋，巴尔鲁克山突降暴雨引发山洪，锡伯族少女阿丽玛为救被困哨兵不幸遇难，年仅十七岁。她生前最爱唱歌，常为边防战士送水送粮。
而那截红头绳，是入伍前母亲为她系上的，说是能保平安。
每年秋天，张卫国都会去那片白杨林站一会儿。他再也没听过歌声，只是有时风特别大的傍晚，林间会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谁在轻轻哼唱，又像是树叶在诉说一个被记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