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丁陌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
他披衣起身,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院子里停着两辆黑色轿车,几个穿风衣的人正从车上下来,脚步匆匆地往领事馆主楼走去。看身形和走路的架势,不是普通官员。
特高课的人。
丁陌心里一紧。这么早来,肯定有事。
他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镜子里的人眼神清明,看不出半点刚睡醒的惺忪。这种时候,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能有。
七点整,丁陌拎着公文包下楼。食堂里已经有人了,几个同事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见丁陌进来,声音压得更低。
“竹下君,早。”文书课的同僚佐藤朝他点点头。
“早。”丁陌要了份简单的早餐——粥、咸菜、一个馒头,在角落里坐下。
佐藤端着盘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没?昨晚特高课抓人了。”
丁陌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抓谁了?”
“好像是陆军省联络处的,姓高桥。”佐藤左右看看,声音几乎听不见,“说是倒卖军需物资,证据确凿。今早特高课来人,就是跟武藤课长汇报这个事。”
高桥……这么快就栽了。
丁陌慢慢喝着粥,脑子里快速分析。比他预想的要快,看来高桥那边露出的破绽比他想象的还多。也可能是冈崎那边动作快,抓住了把柄。
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这事咱们少议论。”丁陌对佐藤说,“特高课正在查‘深渊’,别惹麻烦。”
佐藤连连点头,埋头吃饭,不敢再多话。
丁陌吃完早饭,起身去办公室。走廊里碰到武藤课长,脸色铁青,正往会议室走,身后跟着两个特高课的人。
“课长早。”丁陌侧身让路。
武藤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径直进了会议室。
丁陌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那两辆黑色轿车。司机靠在车边抽烟,不时抬头往楼上看。
看来特高课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他回到桌前,摊开今天要处理的文件,一份份看起来。这些大多是日常文书,没什么要紧的,但他看得仔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错。
九点左右,电话响了。
是陈世雄打来的,语气透着兴奋:“东家,好消息!第一批药已经安全送到了,那边很满意,说希望长期合作。”
丁陌松了口气:“路上顺利吗?”
“顺利!走的内河岔道,一个检查站都没碰到。船老大路熟,哪儿水深哪儿水浅,门儿清。”陈世雄说,“对了,老吴让我捎句话给您。”
“说。”
“他说,这条水路可以常走。只要货到,钱不是问题。”
丁陌嗯了一声。红党那边经费紧张他是知道的,能说出“钱不是问题”这种话,说明这批药对他们确实重要。
“还有件事,”陈世雄继续说,“藤田少尉今天上午来码头了,说是看看海军以后在这儿卸货方不方便。我陪他转了一圈,他挺满意的,还说以后有海军的货,可以先往咱们这儿送。”
丁陌嘴角浮起一丝笑。
海军这条线,开始见效了。
“你招待好他,”丁陌说,“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这个人有用。”
“明白。我晚上约了他吃饭,就在码头边上的小酒馆。”
挂了电话,丁陌想了想,又拨了个号码。
是铃木商社。
接电话的是铃木本人,声音带着笑:“竹下君,难得你主动打电话来。”
“铃木先生,”丁陌开门见山,“有批货想请您帮忙。”
“什么货?”
“盘尼西林,三十盒。”丁陌说,“要得急,三天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三十盒……量不小啊。现在这药管制得严,不好弄。”
“我知道不好弄,所以才找您。”丁陌说,“价钱好商量,比市价高两成。”
铃木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试试。不过竹下君,这批药你是要……”
“救人。”丁陌打断他,“一个朋友家里人生了重病,等着这药救命。”
这话半真半假。药确实是救命的,但不是为了“朋友”,是为了野村的妹妹。丁陌已经想好了,这三十盒盘尼西林,一半给红党,一半给野村。红党那边需要药,野村这边需要人情。
两全其美。
“明白了。”铃木说,“我尽量。三天后给你消息。”
“多谢。”
挂了电话,丁陌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钱不是问题。这话他说给野村听,现在自己也得兑现。三十盒盘尼西林,市价已经高得离谱,再加两成,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好在军统那边经费充足。戴笠现在把他当宝贝,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这种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小本子,翻到“海军”那一页。在野村慎一的名字旁边,写下了“妹妹-肺结核-盘尼西林”,又画了个箭头,指向“人情债”。
这个人情,他得让野村欠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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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丁陌去了趟海军俱乐部。
野村不在,工作人员说他上午来了一趟,又匆匆走了,好像是去医院。丁陌留了个口信,说有事找他,约他明天中午在这儿见面。
从俱乐部出来,丁陌没有回领事馆,而是去了码头。
雪已经完全化了,地上湿漉漉的。码头上依旧忙碌,起重机吱呀吱呀地响,工人喊着号子,把一箱箱货物从船上卸下来。
陈世雄正在仓库里清点库存,见丁陌来了,放下手里的账本:“东家。”
“嗯。”丁陌走到货架前,随手翻了翻,“藤田晚上约在哪儿吃饭?”
“码头边上那家‘渔火酒馆’,老板我熟,安全。”陈世雄说,“东家要一起来吗?”
丁陌想了想:“我就不去了。你跟他谈,主要谈两件事:第一,海军以后有多少货可以走咱们码头;第二,打听一下海军医院的情况,特别是治肺结核的医生。”
陈世雄点头记下:“还有别的吗?”
“探探口风,”丁陌补充,“问问他们海军内部现在什么情况。珍珠港之后,陆军海军矛盾是不是更大了。”
“明白。”
丁陌又在仓库里转了转,看了看新到的几批货。有棉纱,有五金,还有一批美国产的机器零件——这些现在都是紧俏货,黑市上能卖出高价。
但他不打算全卖。一部分换成钱,维持网络运转;一部分留给红党,他们更需要。
“对了,”丁陌忽然想起什么,“老赵呢?今天没来?”
“来了,在后头库房点货呢。”陈世雄说,“我让他这几天少露面,但他闲不住,非要来干活。”
丁陌往后头库房走去。老赵果然在,正弯着腰清点一堆麻袋,嘴里念念有词。见丁陌进来,他直起身,脸上有些局促:“东家。”
“伤着没?”丁陌问。
“没,没伤着。”老赵搓着手,“就是吓着了。多亏陈老板找人打招呼,不然……”
“以后小心点。”丁陌打断他,“这几天别往三号仓库那边去,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
“是,是。”老赵连连点头。
丁陌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去:“拿着。”
老赵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块大洋。他手一抖,布包差点掉地上:“东家,这、这太多了……”
“不多。”丁陌说,“你儿子不是病了吗?拿去抓药。”
老赵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好好干活。”丁陌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五块大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老赵来说可能是救命钱。这种人,你对他好,他会记一辈子。而在这乱世,忠诚比金子还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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