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丁陌回到码头。
雪已经化了不少,地上泥泞一片。工人们正忙着卸货,吆喝声、铁链声、卡车引擎声混在一起,吵吵嚷嚷的。
陈世雄在仓库门口等着,见丁陌来了,赶紧迎上来:“东家,您回来了。”
“嗯。”丁陌往仓库里走,“今天有什么事吗?”
“有。”陈世雄压低声音,“上午来了两个海军的人,说是要检查码头的防火设施。我陪着转了一圈,他们看得挺仔细,还问了好些问题。”
“问什么了?”
“问码头最近吞吐量,问哪些船常来,问我们跟哪些商社合作……”陈世雄一一汇报,“我都照实说了,但留了余地。三号仓库那边我没带他们去,说是堆放杂物,没什么好看的。”
丁陌点点头。陈世雄办事越来越老练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还有,”陈世雄继续说,“吴老板那边捎来口信,说第一批货明天下午到,问我们这边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丁陌说,“老地方交接,你亲自去。带两个人,要信得过的。”
“明白。”
两人走进仓库。丁陌看了眼堆得满满的货架,忽然问:“陈老板,你跟海军那边打过交道吗?”
陈世雄一愣:“打过,但不多。咱们码头主要接陆军的货,海军那边有自己的码头。不过有时候他们的船也会靠过来卸点杂货。”
“认识人吗?”
“认识几个底层的,管调度的小官。”陈世雄想了想,“有个叫藤田的,是海军运输队的少尉,常来喝酒。这人好赌,手头紧,给点小钱就能办事。”
丁陌心里一动。
藤田少尉……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下次他再来,你请他一顿,探探口风。”丁陌说,“问问海军那边最近有什么动向,特别是运输方面的。记住,别直接问,闲聊着套话。”
陈世雄点头:“我懂。”
丁陌又在仓库里转了转,看了看库存。药品、棉纱、五金……这些都是紧俏物资,得抓紧时间运出去。特别是药品,红党那边催得急。
他走到最里面的货架,掀开帆布看了一眼。底下是二十几个木箱,贴着“机械零件”的标签,实际上装的是盘尼西林。这批货明天就要运走,不能出半点差错。
“陈老板,”丁陌转过身,“明天那批药,走水路。船找好了吗?”
“找好了。”陈世雄说,“‘顺风号’,船老大是老熟人,靠得住。路线也规划好了,走内河岔道,绕过所有检查站。”
“船上的人呢?”
“都是自己人。船老大,大副,还有两个水手,都在咱们这儿干过活,知根知底。”
丁陌沉吟片刻:“再加一个人。”
“谁?”
“你。”丁陌看着陈世雄,“这次你亲自押船。送到地方,看着货交接完再回来。”
陈世雄的脸色凝重起来。东家让他亲自去,说明这批货极其重要。
“东家放心,我一定把货安全送到。”
丁陌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
信任这东西,不是靠嘴说的,是靠事垒起来的。陈世雄跟着他干了这么久,该担更大的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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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丁陌回到领事馆。
他先去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办公室。桌上堆着待处理的文件,他一份份看,该签字的签字,该归档的归档。
这些文书工作枯燥,但很重要。领事馆的每一个文件流转,都会留下痕迹。而痕迹,就是情报。
处理完文件,已经九点了。丁陌看了眼窗外,夜色浓重,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
他起身,锁好门,拉上窗帘。然后从抽屉底层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很多人名、关系、时间、地点。这是他私下的“账本”,记录着他编织的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
陆军那边:武藤、中岛、山口宏、高桥、冈崎……这些人像蜘蛛网的主线,撑起了他在领事馆的地位。
码头那边:陈世雄、老赵、船老大……这些是执行者,负责把计划落到实处。
商社那边:铃木、吴老板……这些是渠道,提供物资和资金。
红党那边:老吴、陈雪……这些是同志,是他真正要保护和支持的人。
现在,要加上海军这条线了。
丁陌在新的一页写下“海军”两个字,然后在下面画了几个分支。
野村慎一——参谋部作战课,有实权,有软肋。
藤田少尉——运输队,底层,好利用。
还有海军医院……这个也得想办法打通。不光是为了野村的妹妹,更是为了将来。战争越打越久,药品会越来越紧缺,如果能在海军医院里有条线,弄药就方便多了。
丁陌用铅笔在“海军医院”旁边打了个问号。
这事得从长计议,急不得。
他翻到本子的另一页,上面记着明天的安排:上午去陆军省送文件,中午见铃木商社的人,下午处理码头事务,晚上……晚上有个饭局,是武藤课长安排的,说要介绍几个“有用的人”给他认识。
武藤现在越来越倚重他了。这也正常,丁陌办事利索,从不给他惹麻烦,还能帮他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这样的下属,哪个上司不喜欢?
但丁陌心里清楚,武藤的倚重是双刃剑。用得好,是保护伞;用不好,就是催命符。
他合上本子,锁回抽屉。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窗户咔哒响。丁陌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院子里路灯昏黄,照在残雪上,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是这黑夜的叹息。
丁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才回到桌前。
他摊开一张上海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做标记。红色的圈是已经控制的区域,蓝色的线是运输路线,黑色的点是潜在的发展目标。
地图渐渐被各种符号填满,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这张网还在扩张。
从领事馆到码头,从陆军到海军,从上海到更远的地方。每一根线都连着利益,每一处节点都藏着风险。
但丁陌不怕。
他来自未来,知道历史的走向。他知道这场战争谁会赢,知道脚下的土地会走向何方。这种“先知”的优势,让他能在迷雾中看清方向,能在悬崖边找到落脚点。
当然,光有先知还不够。
还得有手段,有心计,有耐心。
得像蜘蛛一样,慢慢吐丝,慢慢结网。等猎物撞上来时,已经无处可逃。
丁陌放下铅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能力反噬的征兆又出现了。这两天用【心理镜像】太频繁,头疼得厉害。但他不能停,局势变化太快,他必须时刻掌握各方的动向。
他倒了杯水,吞了两片阿司匹林。
药效上来得慢,头疼还在持续。丁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停不下来。
高桥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连夜销毁证据?冈崎有没有察觉到什么?野村会不会去找海军医院的医生?陈世雄明天的船能不能安全到达?
千头万绪,都在他一个人心里。
有时候丁陌会觉得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但他不能停,也不敢停。这乱世就像激流,停下来就会被淹没。
他想起穿越前的生活。那时候他是个普通的历史系研究生,每天泡在图书馆里,看那些发黄的档案,研究那些早已逝去的人和事。
现在呢?他现在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在档案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却注定无人知晓。
“深渊”……
丁陌在心里默念这个代号。
这个名字起得好。深不见底,暗流涌动。他就是藏在深渊里的影子,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电话铃突然响了,刺破夜的寂静。
丁陌睁开眼,稳了稳心神,才接起来:“喂?”
是陈世雄的声音,压得很低:“东家,老赵那边……出事了。”
丁陌的心一沉:“说清楚。”
“老赵今晚又去了三号仓库,想再看看封条有没有问题。结果撞上了巡夜的,被当场抓住。现在人被扣在码头办公室,说是要等明天上面来处理。”
丁陌的脑子飞快转动。
老赵怎么这么不小心?明明交代过他这几天别往那边去。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得先把人捞出来。
“扣人的是谁?”丁陌问。
“是码头新来的管事,姓金,听说以前在满洲待过多年,做事特别较真。”陈世雄说,“我跟他交涉了,他说老赵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满洲来棒子……那就麻烦了。这种人经历多,认死理,不好糊弄。
丁陌想了想:“你去找藤田少尉。”
“藤田?”
“对,就是海军运输队那个。你请他喝酒,就说码头这边有点小麻烦,请他帮忙打个招呼。”丁陌说,“海军和陆军本来就不对付,他肯定乐意给陆军的人添堵。”
陈世雄明白了:“我这就去。”
“等等。”丁陌又说,“你跟藤田说,这事办成了,以后码头有海军的话,优先给他安排。”
“明白。”
挂了电话,丁陌点了支烟。
烟雾在灯光里缭绕,他的脸在烟雾后面看不真切。
老赵这事是个意外,但也是个机会。正好借这个机会,试试海军这条线灵不灵。如果藤田能搞定,说明这条路走得通;如果搞不定,就得想别的办法。
但不管怎样,老赵不能出事。他知道的太多了,一旦开口,整个网络都可能暴露。
丁陌看了眼手表,十点半。陈世雄那边应该已经找到藤田了。
他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咯咯作响。
十一点十分,电话又响了。
丁陌接起来,是陈世雄,语气轻松了些:“东家,搞定了。藤田少尉给那个金管事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金管事就把老赵放了。说是误会,老赵是去检查仓库漏雨的。”
“老赵现在人呢?”
“我让他回家了,明天别来上工,避避风头。”
“好。”丁陌松了口气,“你给藤田包个红包,厚一点。就说一点心意,以后常来往。”
“已经包了,他收得很痛快。”
挂了电话,丁陌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海军这条线,第一次用,效果不错。
藤田这个人,贪财,好办事。以后可以多用用。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头疼好了一些,但疲倦感更重了。
该休息了。明天还有更多事要处理。
丁陌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黑暗。他摸着黑走到门口,拉开门,走廊里的灯光涌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
走廊空荡荡的,尽头有扇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
丁陌轻轻关上门,锁好。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一声,一声,缓慢而坚定。
像这乱世里,一个孤独行者前行的足音。
他知道,路还很长。
网还要继续织,还要织得更大,更密,更牢。
直到能网住这时代的惊涛骇浪,直到能护住那些该护住的人和事。
直到……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