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丁陌的办公桌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束。他端坐着,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文件,目光落在纸面上,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搏动性疼痛,像是有人用裹了棉布的锤子,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他的颅骨内部。视线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模糊,虽然瞬间便能恢复,但那瞬间的失控感,让他心底泛起寒意。
这是那次深度潜入武藤梦境的后遗症,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和持久。已经过去两天了,那种精神被撕裂后又强行糅合在一起的钝痛感,依旧如影随形。他感觉自己思维的齿轮间像是被撒进了沙粒,运转起来不再那么顺畅丝滑,偶尔会产生凝滞感。记忆的提取也似乎慢了一拍,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将那些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情报碎片,从混乱的脑海深处打捞出来,进行梳理和验证。
他强忍着不适,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文件。这是一份关于“清乡”行动宣传口径的内部指引,属于d类信息。他必须像往常一样,完成这些日常的工作,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任何一丝精神不济的表现,都可能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尤其是那个仿佛无处不在的松本优子。
“主管,这是需要您签字的机要室本周耗材清单。”山本将一份表格放在他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
丁陌抬起眼皮,点了点头,伸手去拿钢笔。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时,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让他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稳住呼吸,迅速在指定位置签下“竹下贤二”四个字,笔迹依旧沉稳有力,与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截然不同。
“辛苦了。”他将清单递还给山本,语气平淡。
山本接过清单,目光在丁陌脸上停留了半秒,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转身离开。
丁陌的心微微下沉。连山本这种老吏都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还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不能确定,但宁可信其有。反噬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有潜藏的风险。
他必须尽快将脑海中的情报传递出去。时间不等人,“二十八日”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但以他现在的状态,无论是再次动用能力进行复杂操作,还是进行高风险的物理接触,都极易出错。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竹下君。”
丁陌抬头,看到王姓男子——那个军统的联络人,正站在机要室门口,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略带讨好的笑容。他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属于“竹下贤二”的、对下级部门人员惯有的疏离:“王桑?有事?”
“打扰您了,竹下主管。”王姓男子微微躬身,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有几分涉及文化事务的文件,需要机要室这边做个备案登记,课长吩咐直接找您。”
备案登记是常有的事,但在这个时间点,由王姓男子亲自送来,丁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是军统在主动接触,还是在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文件夹,翻开。里面确实是几份关于日侨协会与文化机构往来活动的报告,看似毫无价值。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一份报告的用纸边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像是被指甲无意划出的折痕。这个折痕的形状和位置,是他与军统约定的,表示“有紧急信息需传递”的暗号之一。
军统在催逼关于“清乡”计划的情报了。他们显然也感受到了日益紧迫的气氛。
丁陌的头痛似乎更剧烈了一些。他合上文件夹,放在桌边,揉了揉额角,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疲惫:“我知道了,放在这里吧,我稍后处理。最近事务繁多,有些精力不济。”
他主动提及“精力不济”,既是一种符合眼下状态的掩饰,也是一种隐晦的回应——他在暗示获取情报的艰难和自身承受的压力,为可能无法提供“令人满意”的情报埋下伏笔,同时也是在变相地索要更多的“支持”和“体谅”。
王姓男子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竹下主管为皇军事业鞠躬尽瘁,也要多注意身体。如果需要什么提神的药材,鄙人或许能帮上点小忙。”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试探他是否需要帮助(可能指物资,也可能指其他),以及确认他的状态。
“有心了。”丁陌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只是琐事缠身,休息一下便好。这些文件我会尽快处理,你回去忙吧。”
他不能表现出对“帮助”的急切需求,那会显得虚弱和可疑。他必须维持住“竹下贤二”那点矜持和距离感。
“嗨,那就不打扰您了。”王姓男子再次躬身,退了出去。
丁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神沉静。与军统的周旋,如同在薄冰上跳舞,每一步都必须计算精准。他不能给他们完整的情报,那会暴露他自己的位置和能力,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给,那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和资源。他需要给出一些经过筛选的、具有足够价值,但又不会导致自身暴露的“干货”。
他回想起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二十八日拂晓”、“淀山湖、阳澄湖区域”、“梳篦战术”、“铃木特情队”、“重点突破”……他可以从这些信息中,剥离出部分,比如大致时间和重点区域,加以模糊化处理,传递给军统。这足以让他们提高警惕,进行相应部署,但又不会精确到让日军立刻怀疑到信息是从极高层面泄露的。
至于更致命的“特别扫荡”细节和精确的部队任务区分,他必须留给红党。这不仅关乎他内心的倾向,更是一种战略投资。他需要红党这支力量,能够更精准地规避风险,甚至在某些节点上给予日军有效的打击。
打定主意后,他感觉精神的负担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尽管头痛依旧。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了,趁着还能勉强集中精神的时候。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用只有军统能破译的密码,写下了经过处理的预警信息。他没有使用任何特殊的传递渠道,而是将这张便签纸,夹在了那几份需要“备案”的文化事务文件之中。王姓男子自然会想办法取走。
处理完军统这边,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如何将更详细、更关键的情报,安全地传递给红党。他不能再去街心公园,也不能再使用无线电广播。他唯一相对可靠的渠道,只剩下那条通过中村建立的、以古籍交易为掩护的线路。
他需要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中村再去接触那位“私人收藏家”。同时,他需要将复杂的情报,用《诗经》密码进行编译,确保即使中村或书籍被检查,也难以发现端倪。
这需要耗费大量的心神。他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恶心感,开始在心中默默编码。他将关键信息拆解、重组,对应到《诗经》特定的篇章、句子甚至字词的位置上。每一个编码步骤,都像是在已经超负荷的大脑上又增加了一根稻草。
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内衫。当他终于完成编码,将编译后的“书单”和“求购要求”(实则是密码指令)写在一张普通的信纸上时,他几乎虚脱,不得不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了许久。
他叫来中村,将信纸交给他,语气疲惫但尽量自然:“中村君,还得麻烦你跑一趟。那位收藏家手里的《诗经》残卷,我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是我希望他帮忙留意、或者代为求购的其他几本相关古籍的书单和要求,你帮我转交给他。价格……可以适当放宽。”
中村接过信纸,看了看上面罗列的书名和一些关于版本、批注的古怪要求,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看在丰厚的“跑腿费”和丁陌一如既往的“信任”上,还是点了点头:“好的,竹下君,我这就去办。”
看着中村离开,丁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精神的堤坝仿佛已经到了极限,再多一丝压力,就可能彻底崩溃。
反噬初现,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痛苦和潜藏的风险,更是一种强烈的警示——他的能力并非无限,他的精神并非铁打。在这条危机四伏的潜行之路上,他必须更加珍惜和算计地使用自己的力量。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头痛和虚弱感。窗外,上海的天空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了。
情报已经送出,如同将希望寄托于风雨中的孤舟。他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这短暂的空隙里,让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得到哪怕一丝丝的恢复。
因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在风暴中,站稳脚跟。深渊潜行,容不得片刻的松懈与真正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