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您看这个角度怎么样?”有学生问。
韩一石站起身,摆摆手:“你们先画,我到处看看。”
他沿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去。不是跟踪,只是好奇。那种画风,那种眼神,那种“没有灵感了”的决绝,都让他想起一个人,很多年前,他在北京见过的一个女画家。那人的画也是这样,明明技术精湛,却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破碎感。后来听说她精神出了问题,再也不画画了。
雨林的小径很窄,地上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走了约莫五六分钟,韩一石看见前面有个小水潭水很清,能看见底部的卵石和游动的小鱼。水潭边,那个女人正蹲着洗手。
她洗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好像手上沾了什么洗不掉的脏东西。韩一石注意到,她的手指很修长,是双适合拿画笔的手,但指关节处有薄茧——不是长期握笔形成的茧,更像是干过粗活。
“水凉吗?”韩一石开口。
女人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看到是他,眼神里的警惕又浮上来,但比刚才淡了些。
“还好。”她继续洗手,“西双版纳的水,四季都温。”
“你是本地人?”
女人顿了顿:“算是。”
“画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对话进行得很艰难。韩一石能感觉到对方刻意保持的距离,那种距离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屏障。他见过太多这样的艺术家,心里有伤,于是用一层厚厚的壳把自己裹起来,只留一道缝让艺术流淌出来。
“刚才那幅画,”韩一石在水潭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如果画完,会是一幅好作品。”
女人洗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水面,眼神又空了起来。
“画不完的。”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画,从一开始就注定画不完。”
“为什么?”
“因为……”她抬起头,看着雨林上方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因为画的人,心里有块地方是空的。颜料填不进去,笔触落不到实处。画着画着,就画不下去了。”
韩一石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一次重大失败后,整整三年画不出一幅完整的画。每次提起笔,都觉得心里缺了块东西,怎么补都补不上。
“那就换个题材。”他说,“画点别的。画阳光,画花开,画孩子笑。”
女人笑了。那是韩一石第一次看到她笑,但笑容很淡,淡得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雨林的湿气里。
“有些东西,”她说,“不是想换就能换的。就像这雨林,你看到的可能是生机勃勃,我看到的可能是别的。”
她站起身,重新背好画筒:“老先生,您的学生在等您。”
“等等。”韩一石叫住她,“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人回过头。阳光正好从树冠的缝隙漏下来,照在她脸上。那张苍白的脸在光里几乎透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曲静。宁静致远的静。”
然后她转身,再次走进雨林深处。这次韩一石没有跟上去。他只是坐在水潭边,看着那个白色身影一点点被绿色吞没,最后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水潭里的鱼还在游,水面上的光斑随着树影摇晃。远处传来学生们隐约的谈笑声,和雨林永恒的、潮湿的呼吸声。
韩一石坐了很久,直到小陈找过来:“教授,您在这儿啊!我们都开始画了,您不来指导一下?”
“就来。”韩一石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苔藓。
往回走的路上,他还在想那幅未完成的画,想那个叫曲静的女人,想她说“心里有块地方是空的”。
回到空地,学生们已经进入了状态。画布上开始出现雨林的轮廓,色彩鲜艳,光影明媚,充满了年轻生命对世界的热情诠释。韩一石挨个指导,语气温和,建议中肯。但在心里某个角落,那幅灰绿色的、孤独的、未完成的画,像一颗种子,悄悄埋下了。
那天傍晚,写生结束,大家收拾画具准备回镇上。韩一石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望天树。夕阳从侧面照过来,给树干镀上一层金红。它依然笔直,依然孤独,但在这片生机勃勃的雨林里,那份孤独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也许那个叫曲静的女人,画的不是雨林的压抑。她画的是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生机中,一个灵魂无法融入的孤独。就像那棵望天树,长得再高,也触摸不到天空;扎得再深,也改变不了这片土地。
韩一石叹了口气,背起画夹。雨林的夜晚来得快,暮色从四面合拢,绿色渐渐沉入墨色。虫鸣响起,此起彼伏,像一场永不谢幕的合唱。而某个角落里,也许那个白色衬衫的女人,正对着空白的画布,试图填补心里那块永远填不满的空缺。
有些画,注定画不完。有些人,注定走不出自己的雨林。
那场雨林里的偶遇已经过去三天了,现在化名曲静的曲婷仍然会在半夜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个老人洪亮的声音:
“同学们!这边!找到好位置了!”
还有他对自己那幅画的评价:“画得好啊……这种灰绿色调,把雨林的压抑感表现得……很深刻。”
曲婷当时几乎要夺路而逃。不是因为被陌生人称赞,而是因为在那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上,她看到了某种熟悉的轮廓。不是长相,而是那种属于知识分子的、温和却执着的神态。那种神态,她在凌湖脸上见过。在方二军描述他姐夫时,她曾在脑海里勾勒过。
“我姐夫凌湖的姥爷韩一石,那可是真正的画家。”
方二军的声音隔着时间的薄雾,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那是他们在千峦县文化站后院的老槐树下,她整理山歌谱,他帮忙分类。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光斑在他脸上跳动。
“有多厉害?”她当时随口问,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中央美院出来的老大学生,他当过美院的教授,带出过好多有名的学生。关键是人特别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曲婷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没再接话。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背景,和她的世界隔得太远了。远得像千峦县到北京的距离,不是地理上的,是某种更深邃的、关于出身和命运的距离。
勐伴镇小学的晨钟在六点半准时响起。钟是口老铜钟,挂在教学楼二楼的走廊尽头,敲钟的是值日生,用力拉绳时整个身子都会跟着晃。钟声浑厚,穿透晨雾,唤醒这个边境小镇。
曲婷已经起床一个小时了。她住在学校后院的教师宿舍,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简陋的衣柜,墙角堆着画具和几箱书。窗外是片小菜园,她来之后种了些青菜和薄荷,长势不错,绿油油的。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小学三年级的语文教案。今天要讲《美丽的小兴安岭》,但她心思不在教案上。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像某种解不开的结。
韩一石。韩一石。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三天前在雨林里,她应该第一时间就认出他的。如果她当时没有那么惊慌失措的话。方二军给她看过照片,在手机里,凌湖的家庭相册。有一张是韩一石七十岁生日时的全家福,老人坐在中间,穿着唐装,笑得慈祥,周围围满了子孙。
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那张照片里的幸福太完整,太明亮,照得她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无处遁形。现在,那个照片里的人走进了她的现实生活。在雨林里,对着她那幅阴郁的、未完成的画,说“画得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还是只是客气?一个美院的老教授,什么样的好画没见过?她那点技法,在他眼里恐怕稚嫩得可笑。曲婷放下笔,双手捂住脸。掌心冰凉,脸颊却在发烫。她想起自己匆忙逃离时的狼狈,想起那句生硬的“没灵感了”,想起老人眼神里的困惑和她不愿承认但确实存在的关切。
为什么要在那里画画?为什么偏偏那天去?为什么选那个位置?
勐伴镇周围可以写生的地方太多了。澜沧江畔,傣族寨子,茶园,橡胶林。可她偏偏走进了那片最深的雨林,偏偏选了那棵最孤独的望天树,偏偏在那一刻,遇到了最不该遇到的人。这是命运开的玩笑?还是某种惩罚?
上午第三节课,三年级语文。孩子们坐得笔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这些傣族、哈尼族、布朗族的孩子,大多皮肤黝黑,笑容纯真得像雨林里未经污染的山泉。
“曲老师,小兴安岭在哪里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举手问。
曲婷回过神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图:“在这里,祖国的东北,离我们很远很远。”
“有多远?”
“坐火车要三天三夜。”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对他们来说,勐伴镇到县城的班车要开两个小时,已经是“很远”的概念了。
“那里冬天会下很厚很厚的雪,”曲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松树戴着白帽子,大地盖着白被子,小动物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描述着,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不是小兴安岭而是千峦县。冬天的千峦也会下雪,不大,薄薄的一层盖在梯田上,像撒了层糖霜。方二军带她去看过雪后的茶山,他呵着白气说:
“等春天雪化了,茶就发芽了。那时候满山都是绿的,比现在好看一百倍。”
方二军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是她后来在很多个深夜里,反复回味的温暖。
“曲老师?”又一个孩子举手,“您去过小兴安岭吗?”
曲婷摇摇头:“没有。老师也是从书上看到的。”
她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没去过北京,没看过长城,没坐过飞机,没听过真正的音乐会。她的人生地图,在十八岁那年就被强行折叠,折痕深得再也展不开。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小鸟一样飞出教室,操场上很快充满了欢笑声。曲婷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都明亮亮的,可她的心却像被热带雨林的湿气浸透了,沉甸甸的,晒不干。
下午没课,曲婷去了镇文化站二楼的画室。那是间空置的储藏室改造的,不大,但朝南,光线好。她每周有三天可以在这里画画,是文化站站长特批的。他说:“曲老师,你画得好,不能荒废了。”
画架上还是那幅未完成的雨林。灰绿色的基调,孤独的望天树,厚重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叶片。三天前,她就是在画这幅画时,被韩一石的突然出现打断了。现在她重新站在画前,画笔在手,却不知道该从哪里继续。
那个老人的话在耳边回响:“这种对氛围的把握,没有多年功底做不到。你看这片蕨类,笔触很放松,但形态抓得很准……”
韩一石说得对。她画了十几年了,从在千峦县文化馆开始,到后来在龙腾会馆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里,画画是她唯一的出口。金承业不让她出门,她就躲在房间里画窗外的天空——巴掌大的一片天,被她画了无数遍,从清晨到黄昏,从晴天到雨天。
汪建明有时候会来看她画画。他会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说:“婷,你真有天赋。”他的手很重,压得她几乎握不住笔。那些赞美像糖衣包裹的毒药,她不得不咽下去,然后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吐到胃抽搐。
画笔从指间滑落,“啪”地掉在地上。曲婷蹲下身去捡,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满是颜料污渍的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