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在健身房遇到了骆云飞。两人在跑步机上并排跑步,陪同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
“睡得还好吗?”骆云飞先开口,声音不大。
“还行。你呢?”
“老毛病,颈椎疼。”骆云飞转动了一下脖子,“这里按摩师技术不错,昨晚叫了一个。”
两人沉默地跑了一会儿。跑步机的嗡鸣声在空旷的健身房里回荡。
“你说,”骆云飞突然压低声音,“汪建明现在在哪儿?”
方大军没回答。他也不知道。
“我以前处理过类似的案子。”骆云飞继续,眼睛看着前方的墙壁,“厅级干部,涉及大案,被带走后有的很快就出来了,有的就再也没消息。”
“你觉得他是哪种?”
骆云飞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三个在这里待的时间长短,可能决定他是哪种。”
锻炼结束,两人各自回房。在电梯口分别时,骆云飞拍了拍方大军的肩膀:“放宽心。该来的总会来。”
第三天下午,事情终于有了变化。方大军正在阅览室翻看一本《资治通鉴》。这是阅览室里为数不多的非专业书籍之一。工作人员走进来,微微鞠躬:
“501房,请回房间。有通知。”
他合上书,跟着工作人员回到五楼。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等。不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男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方大军同志,请坐。”男人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方大军在对面的沙发坐下。他注意到男人的夹克左胸别着一枚极小的徽章,样式很特别。
“这三天,辛苦了。”男人打开文件夹,“我是中央纪委第十审查调查室的副主任,姓陈。负责汪建明案的后续工作。”
陈主任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照片,推到方大军面前。照片上是汪建明。不是穿着病号服的样子,而是穿着囚服,坐在一间审讯室里,脸色灰败,但还活着。
“他交代了很多东西。”陈主任说,“有些在你们掌握中,有些超出了你们的权限。所以需要你们在这里待三天,等我们把一些线索固定下来,把一些可能泄密的渠道切断。”
方大军看着照片:“他会被怎么处理?”
“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陈主任收起照片,“但这不是我找你的主要目的。”
他又从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次是一份红头文件:“根据中央决定,对在龙腾会馆专案中表现突出的单位和个人进行表彰。方大军同志,你被记个人一等功一次。同时中央政法委决定,调你到公安部刑侦局任副局长。”
方大军愣住了。
“调令已经下发到省里,李五一书记和骆云飞书记也都接到了新的工作安排。”陈主任站起身,“你们三人的隔离审查到此结束。一个小时后,会有车送你们去机场。手机和其他物品会在车上归还。”
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回过头:“还有一件事。曲婷,那个千峦县的姑娘,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接触了她,她没有生命危险,但精神状态不太好。”
方大军的呼吸停了一瞬:“我弟弟……”
“组织上建议,暂时不要让他们见面。”陈主任的语气很慎重,“有些伤需要时间愈合,有些人需要空间自处。你明白我的意思。”
门关上了。方大军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防盗网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规则的几何光影。
刚过五点天色就已沉下铅灰。车子驶离市区,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哨卡,进入一片林深路幽的区域。沿途没有路牌,只有间隔五十米一盏的地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方大军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松柏阴影。他穿着崭新警服。不是市局的制服,而是公安部的深蓝常服,肩章上的橄榄枝和四角星花在车内灯下泛着冷光。三天前他还在那个不知名的招待所里数着时间,今天就已经在前往某个他连名都不知道的地方的路上。
副驾驶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军官,肩章两杠两星,全程没有多余的话。只在通过第三道哨卡时降下车窗,向哨兵出示了一个深蓝色的证件。哨兵立正敬礼,栏杆抬起时几乎无声。
又行驶了约二十分钟,车子停在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楼不高,三层,外观朴素得像六七十年代的机关办公楼,但门口站着的哨兵和隐蔽处的监控探头,暴露了这里的不同寻常。
“请下车。”军官拉开车门。
方大军下车时,看见另一辆车也刚好停下。骆云飞从车里出来,穿着国家安全系统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样式和公安不同,但级别相当。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这边请。”军官引他们走进小楼。
一楼大厅空旷得有些压抑。深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巨大的国徽灯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两侧各挂着一面国旗和党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樟木味,混合着某种电子设备运转时特有的、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
军官在电梯前停下,刷了卡,电梯门无声滑开。三人进入,电梯上行,没有楼层显示,只有顶部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在闪烁。电梯停在顶层。门开后,是一条不长的走廊,铺着厚地毯,墙壁是米黄色的吸音材料。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实木门,门楣上方装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摄像头。
军官在门前停下,转身:“请在此稍候。首长正在会见前一批同志。”
话音刚落,门开了。三个穿着不同系统制服的中年人走出来,神情肃穆,看见方大军和骆云飞时,目光短暂交汇,随即各自移开快步走向电梯。经过时,方大军注意到其中一人肩章上是二炮的标志,另一人穿着海关制服。
门重新关上。走廊里安静下来,只有通风系统微弱的气流声。约莫十分钟后,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陆军常服、肩章缀着金色松枝和一颗星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是李五一。他换上了少将军衔,深绿色的军服笔挺,眼神比三天前更加锐利沉稳。
“进来吧。”李五一侧身让出路来。
会见厅不大,约四十平米。布置简洁得近乎空旷:一张深色长条会议桌,八把高背椅,墙角摆着两盆绿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不是普通地图,而是带有特殊标注和图层显示的专用图。
桌子主位坐着一个人。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中山装,没戴任何徽章标识。他正低头看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那一瞬间,方大军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是威压,而是一种经历过无数重大时刻、见证过太多历史转折后沉淀下来的、厚重如山的气场。首长的眼睛很亮,目光扫过三人时,像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接看到最深处。
“都坐。”首长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沉稳,“李五一同志坐我左边,云飞同志右边,大军同志对面。”
三人依言坐下。椅子很沉,实木的,坐上去背脊会不自觉地挺直。
首长合上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的手指修长,关节处有明显的茧子,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首先,祝贺三位同志在新岗位上的任命。”首长开口,语气平和如常,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李五一同志重返部队,担任军区后勤保障部副部长。云飞同志调任国家安全系统。大军同志到公安部刑侦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次看过三人的脸:“这三个位置,都不是闲职。让你们去,是组织的信任,更是考验。”
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端上茶水。白瓷盖碗,茶香清雅。首长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握在手中。
“龙腾会馆的案子,办得好。”他说,“挖出了一批蛀虫,清除了一片污染。但你们要明白,这只是一个脓疮被挤破了。引起发炎的病灶,还在深处。”
方大军的后背微微绷紧。他想起招待所里那三天,想起陈主任说的“有些超出了你们的权限”,想起汪建明被白色防护服带走时那个复杂的眼神。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汇报,也不是布置具体任务。”首长放下茶杯,声音沉了下去,“是要告诉你们三句话。”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第一句,对党忠诚,不是口号,是灵魂。”
首长的目光如炬,“你们三个人,一个在军队,一个在国安,一个在公安。这是国家最要害的三个系统。在这里工作,每天接触的都是最高机密,处理的是最敏感事务。如果心里对党的忠诚打了折扣,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看向李五一:“李五一同志,你从地方市委书记特招入伍,这是破格重用。为什么?因为你在龙腾会馆案子里表现出的政治定力。但你要记住,军队的忠诚和地方不同。这里,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变通折中,只有绝对服从。”
李五一肃然:“是!”
“骆云飞同志。”
首长转向右侧,“国安系统的工作,是在看不见的战线上。你的对手可能是穿着西装的外交官,可能是戴着眼镜的学者,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在这里忠诚不仅是对党,更是对国家安全的责任。有时候,这种忠诚需要你做出常人难以理解的选择,甚至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骆云飞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最后,首长看向方大军:“大军同志,公安部刑侦局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犯罪,其中很多涉及内外勾结、权钱交易。你的忠诚,要体现在对法律的敬畏,对正义的坚守。但也要明白,有些案子,查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再查了;有些线,捋到某个节点就必须斩断。这不是妥协,是更高层面的忠诚,对大局的忠诚。”
方大军感到喉咙发干:“是,首长。”
讲话持续了约四十分钟。首长没有讲大道理,每一句都落在实处,每一个要求都具体而微。结束时,他站起身:“好了,正事说完。晚饭时间到了,陪我吃个便饭。”
餐厅就在隔壁。不大,一张圆桌六把椅子。菜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都是家常菜,但做得精致。没有酒,只有茶和果汁。
“坐,都放松点。”首长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吃饭的时候,咱们聊点家常。”
话虽如此,饭桌上的话题依然绕不开工作。
“五一啊,”首长夹了一筷子清蒸鱼,“你在部队待过,又干了这么多年地方,现在回去,感觉有什么不同?”
李五一放下筷子:“报告首长,感觉责任更重了。地方工作千头万绪,但军队工作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得对。”首长点头,“后勤保障,听起来是管钱管物的‘二线’,实际上是战斗力生成的‘一线’。一辆坦克开不动,一颗导弹打不响,问题往往出在后勤。你这个副部长,不好当。”
他又看向骆云飞:“云飞,你姨父身体还好吧?”
骆云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指那位已经退下来的老领导:“还好,就是血压有点高,每天坚持散步。”
“代我问候他。”首长说,“他当年在隐蔽战线干了二十多年,有很多经验。你有空多去请教,比读多少文件都有用。”
“是。”
最后,首长的目光落在方大军身上:“大军,你弟弟的事,我听说了。”
方大军的筷子停在半空。
“感情的事,组织不便干预。”首长语气温和了些,“但你要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多少人盯着。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该处理的要妥善处理,该放下的要学会放下。”
方大军低下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