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带着死亡风声劈落的鬼头刀,硬生生地悬停在了泥鳅头顶不足半尺的空中!刀刃带起的凛冽寒风,刮得他头皮生疼,几缕断发飘落。
已经走到牢门口、身影即将融入黑暗的高名衡,脚步猛地顿住!宽大的官袍衣袖下,他的手指因为内心翻涌的狂喜而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成了!这张铁嘴终于撬开了!但他脸上却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他缓缓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踱了回来,眼神锐利如刀,重新锁定在泥鳅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哦~?”
高名衡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权威
“终于想通了?说吧。本官说过,只要你如实招供,保你无碍。若有半句虚言,或避重就轻…”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狱卒手中那把寒光闪闪、兀自嗡鸣的鬼头刀,未尽之言,冰冷刺骨。
泥鳅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和筋脉,彻底瘫软在刑架上,只剩下剧烈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筛糠般的颤抖。他看着高名衡那张近在咫尺、仿佛能主宰他生死轮回的脸,又看看头顶那把随时可能落下的、象征着死亡的利刃,心中最后一点对陈远、对李二狗、对疤眼的愧疚和道义,瞬间被求生的滔天巨浪彻底吞噬、碾碎。
将军…李掌柜…疤眼哥…对不住了…泥鳅怕死啊…真的…真的怕死啊…我不想死。他绝望地在灵魂深处哀嚎着,仅存的理智被求生的本能撕扯得粉碎。
“我招…小的全招…”
泥鳅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风箱
“小的原是在禹州附近村落刘家村的村民,天道不公,大旱致使村中颗粒无收,余粮也早吃完了,实在饿得活不下去了…,眼看着…眼看着老娘饿死在路边…,才跟着陈逆…陈远那伙反贼…在禹州起事…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他艰难地喘息着,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狱卒不耐烦地用破碗给他灌了一口冰冷的甘水。泥鳅贪婪地吞咽着,呛咳了几声,继续道:
“后来陈逆贼在黑风寨落了脚后,为了探听官军的粮草自己其他一些重要的情报。派了心腹李二狗…带着小的和疤眼,来南阳用抢来的银子…捐官…李二狗化名李文…当上了仓大使…小的和疤眼…就扮作他的随从…在城里安顿下来…建立传递消息的…路子…,这次是李二狗…亲自把密信封进蜡丸…让小的…快马送去黑风寨…,报告李永福大军的…人数…装备…还有炮…”
他语无伦次,却将关键信息——身份、来历、任务、李二狗的真实身份和地位——如同倒豆子般倾泻而出。末了,他涕泪交流,头如捣蒜般在刑架上磕碰着,血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大人!小的真是被逼无奈才从贼的啊!千真万确!那李文…就是李二狗!他是陈逆贼座下的情报总管!掌管着…所有探子!是条真正的大鱼啊!小的知道的都说了!求大人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愿意当牛做马…求大人饶命啊!!”
高名衡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狂喜和冰冷的火焰!情报总管!李二狗!一个掌管着黑风寨所有耳目和秘密的贼酋心腹!竟然就潜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坐上了府衙仓大使的位置!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更是天赐的功劳!拿下此人,不仅南阳府的内鬼可除,更是剿灭黑风寨的关键一步!
“好。很好。”
高名衡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沙哑。他转向狱卒,语气不容置疑:
“把他解下来。送到后面丙字七号厢房去。立刻去找张大夫来,用最好的金疮药,好生医治,不得有半点怠慢!若出差池,唯你是问!”
“是!是!大人!小的明白!”狱卒脸上的凶悍瞬间化为谄媚的恭敬,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解绳索。
高名衡不再看如蒙大赦、烂泥般瘫倒在地、剧烈咳嗽干呕的泥鳅一眼,仿佛对方的价值已经榨干。他猛地转身,官袍带起一阵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死牢,脚步比来时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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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南阳府衙内一片寂静,只有巡更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高名衡没有丝毫停留,甚至等不及更换官服,径直穿过重重院落,直奔府衙后宅深处,那座守卫森严的府尊内邸!他需要立刻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禀报给这座南阳府真正的主宰——郑元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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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阳府衙后院,一间偏僻的值房内。
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李二狗揉了揉因长时间看账册而酸胀发红的双眼,疲惫地合上面前关于常平仓损耗核销的卷宗。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粗茶,啜了一口,冰冷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头那莫名萦绕、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泥鳅…按脚程早该回来了!为何至今杳无音信?驿站那边也毫无动静…这不正常!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打了个寒噤。只见疤眼佯装成值夜的杂役,抱着一捆柴火,正低着头,慢吞吞地从院中走过。两人目光在黑暗中飞快地交汇了一下,疤眼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深处同样带着一丝焦虑。
没有异常?李二狗的心却沉得更厉害了。这种死寂的“正常”,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就在他心神不宁,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启用另一条紧急联络线时——
“砰!”
值房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几名穿着南阳府衙快班皂隶服色、但个个身形剽悍、眼神锐利如刀、腰间挎着制式腰刀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神情冷硬如铁,看也不看李二狗身上那件象征九品官身的青色鹭鸶补服,径直亮出一块黑沉沉的、刻着“府尊亲令”字样的乌木令牌:
“李文!奉府尊大人钧令,即刻随我等前往府衙正堂问话!不得延误!”
李二狗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脸上迅速堆起官场中下级官吏惯有的、带着惶恐和茫然无措的讪笑,身体微微前倾:
“这…这位上差…不知…不知府尊大人深夜召见下官,所为何事?下官…下官今日仓务已处理妥当,账目清晰…”
“少啰嗦!”
那为首的班头厉声打断,眼神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府尊钧令,岂容你多问!带走!”
话音未落,两名如狼似虎的皂隶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钳住了李二狗的胳膊!力道之大,让他感觉臂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厢房也传来疤眼一声压抑的怒喝:
“你们干什么?!”
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挣扎声,但很快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只剩下愤怒而绝望的“呜呜”闷响。
李二狗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试图辩解。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放弃了抵抗,任由皂隶将他粗暴地拖出值房。
冰冷的夜风瞬间穿透单薄的官袍。在被拖出院门的刹那,他最后一眼瞥向隔壁厢房的方向。疤眼正被两名同样孔武有力的皂隶反剪双臂押出来,嘴里塞着破布,额角青肿,眼中是惊怒交加和一丝濒死的绝望。两人目光在寒冷的夜空中短暂交汇,疤眼的眼神在问:“怎么办?”李二狗则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穿过漆黑寂静、如同墓道般的府衙回廊。两侧高耸的墙壁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要将他吞噬。前方,府衙正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豁然洞开,里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却散发着比死牢更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冰冷。
大堂之上,南阳府尊郑元勋身着深紫色常服,面色阴沉如水,端坐于主位太师椅中,不怒自威。左右下首,南阳府通判、同知高名衡、推官等一众高官按品秩肃然端坐。一道道冰冷、审视、带着厌恶、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利箭,瞬间聚焦在被皂隶粗暴推搡进来的李二狗和疤眼身上!
高名衡看着堂下形容狼狈、官帽歪斜、补服凌乱的李二狗,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而笃定的、胜券在握的笑意。
李二狗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光无声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