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珊家隔个胡同是老四家。这老头是个旧军人。原来在户弄城当兵。才去是喂军马的,后来得了同庄人武林的力,混成了兽医,慢慢晋升到上尉。
不用说回来后也给他发了顶帽子,成了另一个阶级的人。好在他是有用的____赶车嘛。
这老四在队里赶车,当鞭把儿,就把武林的儿子当徒弟,让他跟车。
其实不管是鞭把儿,还是跟车,平时也不大用牲口,还是跟大家一起下地,就是到农忙,往回拉收获,往地里送粪,套上车忙些日子。
武林的儿子叫振云。后来就接了鞭把儿这活儿。
因为老四已老了,腿脚跟不上了。
有一天闲了,老四去看了看武林,两人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武林在鬼子进攻户弄城时受了伤,一只脚成了残疾,走路都做难。回来后,就一直闭门在家,再没出过大门。
人生就是一张床三碗饭,还要什么呢?他那老婆子原是个要强的人,如今日子过成这样,闺女又嫁得那么远,那心里会好受?
难受着难受着,得个病就死了。她这一死,武林更对生活没有意趣了。更不愿出门了。就学会了纺棉花。成天就是在家纺纺棉花,织织布。有碗饭吃就行,稀哩稠哩,淡的咸的,随便了。
老四突然来看他,他看看老四的脸,心说:有点不妙……这像是来告别的呀。
就说:老四,我这啥也没有呀,一杯茶也招待不起……唉……混到底了。
老四说:混到底好呀,没人记起更好……老了老了,该完蛋了……
武林说:都得完蛋,谁能不完蛋呢?命虽是自己的,还得看天安排啥时走……它叫咱走咱就走,它不叫咱走咱先留……
老四告辞,武林只送到门口,说:走吧走吧……慢走慢走……
这老四一天晚汤喝过,坐在凳子上不想动,迷迷糊糊要睡着,他老婆子就在那嘟哝:“这还早着嘞,就瞌睡了?你咋恁大瞌睡?不会和我说会儿话?”
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着。多大时候了,老婆子突然想起:“咦,看我给忘了,没盐啦,你快去买盐吧,再晚人家该关门啦。”
老四说:“明天再买吧……晚啦。”
“兴不晚,你快去吧,明天再忘了,咋做饭呀。”老婆子催道。
老四只得起来,拿个篮子,呓二八睁去买盐,还好到了代销点,人家还没关门。
买了盐,擓着篮子往回走,到了银芝家下面,那儿有一片荒地,长着荒草乱树。因为挨着她那家宅子向前突出了,就留了一片三角地。
他听着像有动静,扒眼一看,那个角落里有啥在动,白乎乎的。
他心里一下就发了毛,只觉得头上轰的一下:这黑天半夜,也不知是啥脏东西出来了,咋正好叫咱看见?真的该死了?
也不敢再看,慌慌走了。
到了家,还惊魂未定,老婆子问他:“咋啦?丢魂失魄的?”
他便怨道:“不去非让去……看见了脏东西……”
“啥?这还不到半夜嘞,它都出来了?”老婆子也怕怕的。“你看清是啥了没有?”
“我还敢看清嘞……那要是到跟前一看,红眼绿鼻子的,四只毛蹄子的,我咋弄?我只看见一片白乎乎在那动着,好像没头……赶紧就跑回来了。”
“咦……难怪人家说走夜路不能两边看,只看脚前路……那那那,不管是啥,俺也没惹你,你也别生俺的气,那是不小心看到的……”老婆子赶紧一阵念叨。
这年到了春上,老四有一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没醒过来。走完了他的人生。
一个人就这么简单:几天过去,就没人再提起他了,一个月过去,好像这个人就没存在过。
可是这天傍晚大家薅草回来,银芝突然说:“我看见老四了……”
惊得大家赶紧问:“在哪儿在哪儿?”四处张望。
银芝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刚才,刚才……我见他手搭在那……福全的肩上……像是在和福全说笑……”
福全就走在她前面一二十步远儿,这家伙听见银芝的话,赶紧抹拉着自己的肩说:“伙计哎,你活着咱俩好说笑,你现在都走了,就别回来鬼摆了。”
说的大家哈哈笑。
这时候,暮色淡淡,天空昏黄,鸟落树梢,虫归草底。
大家前前后后,一路往回走。
有人笑道:“这时候鬼门开了?”
也有人说:“眼花了吧?”
到底咋着,也许只有银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