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疲惫的目光在尔晴坦然的脸庞与明玉惨白的容颜间流转,之前明玉惊慌失措下的只言片语再次回响在耳边。
那盏至关重要的牛乳茶,确实是明玉自己,主动递到傅恒手中的。
这个认知,刺破了某些原本可能存在的疑团。
倘若没有明玉这一举动,按照常理,那盏茶,本该由尔晴自己饮下。
那么昨夜的“意外”,便不会发生。
这样想来,似乎与尔晴全然无关了。
思绪至此,容音心底那杆天平,已不自觉地发生了倾斜。
明玉跪在地上,心乱如麻,巨大的慌乱与不甘驱使她再次抬起头,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声音颤抖,带着最后的挣扎:
“就算……就算如你所说,那茶本该是你喝的,药性也只是让人情绪高涨……
可为何……为何我喝了之后,会……会那般失态,以至于与富察侍卫他……”
她羞于启齿,但意思已然明确,她在质疑药效的真实性,怀疑尔晴在其中动了更多的手脚。
尔晴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此时证物早已洗干净了,怕是连太医院院判来了也验不出个子丑寅卯,谁又能空口白牙地指控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带着几分无辜:
“这……奴婢又如何得知呢?
许是……许是个人体质不同,反应也各异罢。
又或者……明玉你本就心悦富察侍卫,心中有所念想,这情绪一上来,效果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也未可知。”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精准地表示明玉或许是“借题发挥”,或许是“半推半就”,将一盆混淆视听的污水,巧妙地泼了回去。
“你!你血口喷人!”
明玉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红,猛地直起身子,伸手指着尔晴,胸脯剧烈起伏。
“住口!”
容音睁开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深的疲惫,抬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明玉压抑不住的、委屈的抽噎声。
容音的目光再次落回尔晴身上。
彼时,尔晴也正微微抬眸看向她,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容音心底最后那一点盘桓不去的疑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雾,渐渐消散,再也问不出口了。
罢了。
就算问出来又能如何呢?
木已成舟,傅恒与明玉已有肌肤之亲,这是不争的事实。
富察家的声誉,傅恒的前程,乃至皇家的颜面,都要求傅恒必须对明玉负责。
事已至此,追根究底,除了让这桩丑闻增添更多难堪之外,于现状毫无益处。
这样想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端坐的姿势都难以维持,声音虚浮,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都起来吧。”
尔晴依言起身,动作流畅自然。
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禀报道:
“娘娘,方才奴婢进来时,见珍珠未经传召,擅自守在内殿门外,虽说是出于对娘娘的关切之心,但终究是违逆了娘娘您屏退左右的旨意。
此风不可长,不知娘娘欲要如何处置?”
容音此刻心灰意冷,哪里还有心思处理这等小事。
她闭着眼,头也未抬,便挥了挥手,淡淡道:
“既如此,便让她不再进殿内伺候了,你去安排吧。”
“是,奴婢遵命。”
尔晴恭顺应下,才转而关切道,“娘娘面色不佳,奴婢这就去请叶天士前来为您请平安脉。明玉,”
她自然而然地转向一旁刚刚站起身、犹自垂泪的明玉,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派,“你去小厨房,为娘娘沏一盏宁神静气的清茶来。”
这理所当然的指派,让明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抗拒。
她下意识地望向皇后,期盼着能得到一丝回护。
然而,她只看到皇后紧闭的双目和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容颜,心知娘娘此刻定然是心力交瘁。
所有的不甘与委屈只能生生咽下,她咬了咬唇,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快步退出殿外。
待尔晴请了太医院院判叶天士匆匆赶回长春宫时,刚 踏入殿门,一眼便瞧见了那抹不容忽视的明黄色身影。
尔晴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视线与那道深邃威严的目光在空中一触,便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迅速避开,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垂下眼睫。
弘历亦是喉结微动,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借以掩饰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目光掠过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细腻脖颈的侧影,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悔意。
在养心殿时,或许是因事情牵扯到傅恒而动了怒,又或许是因她那异于常人的镇定与那双含泪的眼眸而心绪波动,自己的举止,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
瞧她现在这般模样,躲躲闪闪的,倒像是被惊着了的小猫,竖起绒毛,不敢再靠近分毫。
若是当时能再缓和些,徐徐图之……
“微臣叶天士,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叶天士的请安声打断了他瞬间的走神。
“起来吧。”
弘历收敛心绪,摆了摆手,目光转向面色苍白的容音,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皇后瞧着精神不济,面色憔悴,快仔细诊视,务必要确保皇后与龙胎无恙。”
叶天士领命上前,取出脉枕,屏息凝神,仔细为皇后请脉。
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趁着这间隙,弘历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向殿门方向,却见那个娇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廊下,隐在了光影交织的角落里,竟是连殿内都不愿多待。
叶天士诊脉完毕,又仔细
观察了皇后的面色与舌苔,心中已有论断。
他起身,躬身向弘历回话: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此乃忧思过重、心绪不宁所致。
精神疲惫,损耗心血。
目前看来,胎象尚且平稳,并无大碍。
然,娘娘此乃心病,若是长期郁郁寡欢、忧虑难解,恐……于日后生产大为不利。”
弘历闻言,神色肃然,追问道:
“可需服用些安胎宁神的药物?”
叶天士摇了摇头,恳切道:
“皇上,娘娘此症,根源在于心结。
药物只能治标,难以治本。
若能使得娘娘心境开阔,每日里心情舒畅,开怀些许,则胜似任何灵丹妙药。
此乃微臣由衷之言。”
弘历转眸看向榻上的容音,见她即便在闭目养神间,秀气的眉宇依旧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额间甚至已有了因常年思虑、时常皱眉而留下的浅淡痕迹。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弘历心头,有心疼,有无奈,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似乎连让自己的皇后真正开怀舒心都难以做到。
他摆了摆手,语气沉凝: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皇后的安胎事宜,你需时时上心。”
“是,微臣告退。”
叶天士恭敬地行礼,提着药箱退了出去。
此时,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以及侍立在一旁不敢出声的明玉和垂手恭立的李玉。
气氛一时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沉重的静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还是弘历率先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开口道:
“皇后,傅恒与明玉之事,朕已派人查明原委。
虽说此事确与尔晴脱不了干系,但她并非存心设计陷害,其间多有阴差阳错。
朕在养心殿已然申斥过她,她也已知错。
你……不要再为此事过度忧虑,徒耗心神了。”
容音沉默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弘历,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与恳求:
“臣妾知道皇上心意。
只是……臣妾并非全然为此事烦忧。
臣妾是担心春和……皇上也知道,春和他是个重情念旧的孩子,性子执拗。
若他此生不能与自己真心所爱之人相守,被迫娶了不心仪之人,臣妾怕他……心中郁结,此生再难欢颜……”
弘历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安抚道:
“皇后多虑了。傅恒是朕的内弟,是朕倚重的人,朕岂会亏待于他?
你放心,朕必定会为他指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断不会委屈了他。”
然而,容音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恳切地望着弘历,终于将埋藏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皇上,傅恒之前虽对臣妾说,他已移情于他人。
可是臣妾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
他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璎珞的。
皇上,臣妾恳求您,为何……为何就不能成全了他们这对有情人呢?”
听到“魏璎珞”三个字,弘历脸上那丝勉力维持的舒缓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冷硬。
他霍然起身,明黄的龙袍带起一阵冷风,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皇后!”
他打断容音的话,语气森然,“朕绝不会允许朕的御前侍卫、富察家的嫡子,去娶一个心思诡谲、行事乖张、爱慕虚荣之人。”
话音未落,他已不愿再多做停留,拂袖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