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陷入了一场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仿佛又回到了冰冷的冷苑,呼啸的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年幼的他蜷缩在单薄的锦被中,唯有怀中那块微硬的椒盐酥饼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苏嬷嬷模糊而慈祥的面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南疆歌谣。
画面陡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刺骨的阴寒。一条狰狞的黑蛇虚影自黑暗中扑来,毒牙闪烁着幽光,狠狠噬入他的胸口!剧烈的疼痛与彻骨的冰冷瞬间蔓延全身……那是诅咒降临的时刻。
紧接着,梦境变得混乱而跳跃。母后沈氏悲痛欲绝的脸,父皇慕容擎紧蹙的眉头,太医院束手无策的摇头……然后画面一转,是姜雨棠明媚的笑脸,她捧着一碟刚出锅、散发着焦香的椒盐酥饼,猫儿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是梅园宴上,她挡在他身前,面对毒瘴与刺客的决绝;是映月潭边,她不顾危险扑向岩石缝隙采撷同心草的背影;最后,是地火室中,她割破手腕,将带着奇异暖流的血液渡入他体内时,那担忧而坚定的眼神……
温暖与冰冷,绝望与希望,孤寂与陪伴,在他的梦境中激烈地交织、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那蚀骨的阴寒终于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一种久违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感,将他从深沉的梦魇中缓缓托起。
慕容昭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竹楼简陋的顶棚。随即,他便感觉到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耳边传来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
他微微侧头,看到姜雨棠正伏在榻边,似乎累极了,已然睡着。她的小脸有些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守了他很久。她的一只手腕上,还缠着干净的细布,隐隐透出一点殷红。
慕容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抚平她微蹙的眉尖。
这细微的动作立刻惊醒了浅眠的姜雨棠。她猛地抬起头,对上慕容昭已然恢复清明的眼眸,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猫儿眼瞬间亮得惊人:“容昭!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蹦豆子般砸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我没事了。”慕容昭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那股常年萦绕的阴冷沙哑之感已然消失,恢复了原本的清越低沉。他试图坐起身,姜雨棠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他身后垫上软枕。
慕容昭凝神内视,丹田与经脉中那股如同毒蛇般盘踞、时刻汲取他生机、带来无尽痛苦的阴寒诅咒之力,此刻已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虚弱,却充满生机、畅通无阻的轻松感。赤阳丹与解厄丹残存的药力仍在缓缓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和耗损的元气。
困扰他十几年,几乎成为他梦魇的诅咒,真的解除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南疆潮湿闷热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诅咒……真的没有了。”他看向姜雨棠,目光深邃,蕴含着万千难以言喻的情绪,“棠棠,谢谢你。”若非她冒险采得同心草,若非她以血相助,他绝无可能如此顺利熬过那阴阳冲蚀之苦。
姜雨棠看着他恢复清朗的眉眼,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不再夹杂阴冷的正常体温,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用力摇头,带着哭腔笑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就在这时,竹楼外传来了阿箬的声音:“容公子,棠娘,你们醒了吗?阿婆请容公子过去一趟,说是有话要问。”
该来的,终究来了。
慕容昭与姜雨棠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多了几分凝重。桑吉阿婆的条件,他们尚未履行。
“请稍等,容我整理一下便去。”慕容昭沉声应道。
在姜雨棠的服侍下,慕容昭简单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气息也略显虚弱,但那份属于大胤太子的雍容气度与内敛的威仪,已随着诅咒的祛除而重新回归。
他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桑吉阿婆那座充满神秘气息的竹楼。
桑吉阿婆依旧坐在那个蒲团上,仿佛从未移动过。她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两杯清茶,氤氲着热气。见到慕容昭进来,她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感觉如何?”桑吉阿婆声音平淡。
“多谢阿婆,已无大碍。”慕容昭拱手致谢,姿态从容。
桑吉阿婆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似乎在确认诅咒是否真的彻底清除。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既然诅咒已解,那么,容公子是否该履行承诺,告知老身这诅咒的来历,以及……下咒之人了?”
慕容昭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揭开一些尘封的、甚至关乎帝国安危的隐秘。
“此咒,名为‘幽冥噬心咒’。”慕容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乃是由西域传入的一种极其阴毒古老的咒术,需以施咒者心头精血混合特定媒介,于极阴之时种下,能缓慢侵蚀中咒者生机,令人体弱多病,寒气缠身,最终生机耗尽而亡,且极难察觉与解除。”
桑吉阿婆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但握着蛇头拐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至于下咒之人……”慕容昭抬起眼眸,目光锐利地看向桑吉阿婆,“据孤……据我所查,与一个名为‘幽冥府’的神秘组织脱不了干系。此组织行事诡秘,势力盘根错节,似乎与南疆亦有颇深渊源。当年对我下咒的具体之人,尚未完全查明,但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个组织。而他们使用的咒术媒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与阿婆竹楼中,那黑色陶罐里蕴养的‘圣蛊’气息,同出一源。”
竹楼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桑吉阿婆佝偻的身躯似乎僵住了,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慕容昭,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话语背后的真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许久,桑吉阿婆才发出一声极轻、仿佛来自幽冥的叹息。
“幽冥府……果然是他们……”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数十年的痛苦与怨恨。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角落那个黑色的陶罐,沙哑地问道:
“容公子,你可知……老身为何要耗费心血,蕴养这至阴至邪之物?”
“你又可知,数十年前,那个负心离去的汉人男子,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