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整整两天。
不是绝对的、剥夺一切感知的黑。随着林薇不计代价的灵能滋养和夜琉璃通过远程连接调配的特效神经修复剂输入,张伟的其他感官在缓慢恢复,甚至变得更加敏锐——这是机体在失去视觉后的代偿性增强。他能“听”到安全屋外巷道深处污水滴落的间隔和细微回音差异;能“闻”到空气中不同金属锈蚀程度散发出的、常人难以分辨的微弱气味层次;能通过皮肤感受到气流最细微的扰动,分辨出是有人经过还是只是老鼠窜过。
但他依旧“看”不见。
眼前不再是灼痛的黑暗,而是变成了一种混沌的、缓慢旋转的灰色与暗红色光斑的混合物,偶尔会有类似遥远星云般的抽象轮廓一闪而过,那是视神经在药物作用下尝试自我修复、却又被永久性损伤所阻碍而产生的混乱信号。夜琉璃的远程诊断结论冰冷而明确:视网膜深层灼伤,视神经多处节点不可逆坏死,视觉皮层因过度负荷出现区域性功能抑制。能否恢复、恢复多少、需要多长时间,全是未知数。唯一的好消息是,颅内出血和神经毒素扩散被控制住了,生命体征在稳定回升,只是左手腕上那个监控手环显示的“预估寿命折损”数据,依旧触目惊心。
他们此刻所在的安全屋,是白鸽提到的“哑巴酒馆”后院一个极其隐蔽的地下储藏室改建而成。空间狭小,空气混浊,弥漫着陈年酒桶的酸腐味和灰尘气。唯一的出口伪装成酒窖的厚重木门,隔音效果尚可,但依旧能隐约听到上方酒馆传来的、被压抑过的喧闹和劣质音乐声。
林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张伟身边,她的脸色比张伟好不了多少,连续的高强度灵能输出和精神紧张让她眼底带着浓重的阴影。艾莉西亚守在门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铠甲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显示着她的存在。白鸽在一天前与他们会合,她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那个暗红捕获装置被她用高爆灵能炸药彻底摧毁,两个白大褂研究员一死一逃,清除派小队和齿轮议会私兵在装置爆炸的混乱中各有损伤,暂时都没有大规模追查的迹象。但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左臂缠着绷带,动作略显僵硬。
老鬼在第二天傍晚,如同真正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安全屋内。他的机械复眼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
“外面风声很紧。”老鬼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中带着一丝不安,“‘齿轮议会’死了不少人,丢了面子,正在悬赏追查。清除派那帮刽子手也没走远,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等什么人。另外……”他顿了顿,机械复眼转向张伟的方向,“黄昏理事会那边,安静得反常。”
“暴君被消灭,装置被毁,他们不可能没反应。”白鸽靠在墙边,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她的脉冲手枪,动作缓慢而稳定。
“所以才反常。”老鬼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金属盒,只有巴掌大小,表面光滑如镜。“这是我刚从一个绝对信任的、只做单向情报传递的‘死信箱’里取出来的。送信的人没露面,东西是今天凌晨突然出现在信箱里的。盒子上有九重动态生物-灵能混合锁,打开方式只有我知道。”
他将金属盒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摇晃的小木桌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发信人,”老鬼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勇气,“自称……‘博士’。”
空气瞬间凝固。
林薇的身体猛地绷紧,艾莉西亚的手握住了剑柄,白鸽擦拭手枪的动作停了下来。张伟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房间里温度骤降,以及每个人骤然飙升的警惕和……一丝寒意。
老鬼用他完好的左手和机械右手配合,以一种极其复杂、快速的手势在金属盒表面几个特定位置按压、滑动。盒子里传出几声轻微的“咔哒”声,然后“嗤”地一声,盒盖向上弹开一条缝隙。
没有光芒射出,没有异常能量波动。
老鬼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奇特的“纸”。那纸看似普通,但表面流淌着一层极其微弱的珍珠般光泽,触手冰凉。他将纸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纸上没有任何手写字体,只有一片空白。
但老鬼似乎并不意外,他伸出机械右手食指,指尖弹出一个极其细微的探针,轻轻刺破了自己的左手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滴在那张空白的纸面中央。
血珠落下,却没有晕开,反而如同滴入了水面,迅速被纸张吸收。紧接着,纸面上泛起了涟漪般的微光,一行行清晰、优雅、却透着一股非人般冷静的字体,如同印刷般逐行显现出来。
老鬼看着那些字,瞳孔收缩,机械复眼的镜头快速调整焦距,然后,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将内容读了出来:
“致,张伟先生,及诸位同行者。”
“首先,请允许我对‘基石-7号’实验体(你们所称的‘暴君’)的意外损失,表示诚挚的遗憾。尽管其存在后期呈现出不可控的暴力倾向,但其为‘门之视界’研究做出的早期贡献,不应被抹杀。”
遗憾?贡献?冰冷的措辞下,是赤裸裸的将生命视为实验数据的漠然。
“其次,我必须对张伟先生展现出的‘灵瞳’能力,表示高度的赞赏。其在工业区废墟中的表现——尤其是在极度不利的秩序场干扰下,仍能精准定位并指出‘基石-7号’控制链路的唯一薄弱点——堪称卓越。这远超我方之前的观察与评估,证实了该能力的巨大潜力与独特价值。”
赞赏?这更像是一种评估报告,一种对“实验品”性能的认可。
“因此,我谨以‘黄昏理事会意识科学与应用部’主管的身份,向张伟先生发出正式邀请。邀请您前往自由城深处,‘观星台’。”
“观星台”三个字,让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紧。这正是“暴君”临终前透露的关键词!
“在那里,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坦诚而深入的‘学术交流’。我将很乐意与您分享,关于‘灵瞳’的本质起源、其与‘归墟能量’及‘虚空髓核’的深层联系,以及……关于‘门’的完整知识体系——包括其运作原理、历史渊源,以及其对现实世界可能造成的深远影响。”
“知识”,这是最诱人也最危险的饵。张伟对自身能力的困惑,对“门”的忌惮与求知,对归墟能量的不解,这些都是他无法回避的渴求。
“作为诚意的体现,并期望能激发您对此次交流的兴趣,随信附上一段经过解构分析的数据影像。这是从代号‘小雨’(白鸢)实验体的深层意识囚笼中,完整提取并重构的‘门’之结构图谱。”
老鬼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明显的震惊和愤怒,继续念道:
“请注意图谱左下角的能量流动模拟标注。基于我方当前的研究进展,我可以明确告知:我知道如何‘关上’这扇门,如何中断其持续的能量抽取与意识侵蚀,并让所有与之类似的、被困于门前状态的受害者……获得解脱。”
解脱!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安全屋内压抑的沉默!
白鸽猛地站直身体,呼吸变得粗重,那只仅存的生物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希望、痛苦和极度警惕的光芒!小雨!关闭那扇门!解救所有受害者!这无疑是直击她最脆弱、最无法抗拒的软肋!
林薇则脸色煞白,紧紧抓住了张伟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她看向那张纸,又看向张伟缠着绷带的双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坚决的反对。
艾莉西亚的剑微微出鞘,寒光映照着她冰冷的侧脸。
夜琉璃的远程通讯接入,电子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警告。此信件内容构成典型的心理操控与胁迫策略。利用信息不对称、情感弱点(对小雨的救治期望)以及目标(张伟)的求知本能,构建一个难以拒绝但极端危险的‘阳谋’。前往‘观星台’等同于主动进入敌方核心控制区域,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五。强烈建议无视此邀请。”
“必须去!”白鸽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她真的知道怎么关上那扇门!小雨……小雨她等不了了!那些受害者……”
“那是陷阱!”林薇反驳,声音同样激动,“你看不出来吗?她在用小雨威胁我们,在引诱张伟!张伟现在的状态,去了就是送死!谁知道那个‘观星台’是什么鬼地方?谁知道她会对他做什么?”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白鸽盯着那张纸,仿佛要把它烧穿,“我们自己去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小雨还能撑多久?其他受害者呢?”
“那也不能用张伟的命去赌!”
“那小雨的命呢?!”
争论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绝望和焦虑。
自始至终,张伟都没有说话。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缠着绷带的双眼“望”着前方虚空,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在神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因残留的神经痛楚而偶尔微微抽搐一下。
争论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最终的抉择,在他。
张伟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过头,将脸“朝向”桌上那张信纸的方向。他抬起手,摸索着,动作缓慢而稳定,最终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张冰凉的、带着奇异光泽的纸面。
他没有去看(也看不见),而是将所有的感知,集中在指尖那一点接触上。
灵瞳无法激活,视神经几乎断绝。但他体内那枚虚空髓核,对同源而异质的能量,依旧有着微弱的感应。
他闭上眼睛(尽管本就看不见),将心神沉入那片混沌的感知中。
指尖传来的,不仅仅是纸张的冰凉触感。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痕迹”。
那不是信纸本身蕴含的能量,而是书写者(或者说信息编码者)在接触这张纸、注入这段信息时,残留下来的一丝极其稀薄的“情绪”或“意图”印记。
非常微弱,如同风中之烛。
但在张伟此刻高度敏锐的、代偿性增强的感知中,他勉强捕捉到了一丝轮廓。
那是一种……平静。
一种超越了常人的、近乎绝对的平静。
没有得意,没有挑衅,没有阴谋即将得逞的兴奋,甚至没有白鸽那种强烈的救妹心切或林薇的担忧恐惧。
只有一种冰冷的、纯粹的、如同精密仪器观察待测样本般的……期待。
期待他的到来。
期待他的“表现”。
期待他这双“能承载门之视界的眼睛”,在“观星台”那个特殊的地方,会“看到”什么,会“变成”什么。
如同一个收藏家,在等待一件绝世珍品被送入特定的展柜,接受最专业的品鉴。
张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缠着绷带的脸转向争论的双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重量:
“她说得对。”
“这是一个阳谋。”
“用小雨,用知识,用我的眼睛……做饵。”
他顿了顿,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绷带,扫过每一个人。
“但是……”
“我们有的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