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岗往西北的深山,与扬州平原的富庶温润判若两个世界。
夜幕彻底降临前最后的天光,勾勒出犬牙交错的山脊线和狰狞突兀的怪石。风穿过嶙峋的石隙与枯死的树杈,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脚下的“路”,不过是野兽踩踏、樵夫偶尔经过留下的模糊痕迹,时断时续,被厚厚的腐殖质、纠结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丛覆盖。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泥土、朽木和某种说不清的腥膻气息。
林锦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林虎身后。身上的旧皮袄粗糙沉重,却难抵山间夜寒浸骨。脚下换上的草鞋很快被露水浸湿,磨得脚踝生疼。她咬着牙,努力跟上林虎刻意放缓的步伐,不让自己掉队,更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手中紧握着那柄短剑,既是武器,也是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依仗。
林虎的状况更差些。背上和肋下的伤口虽经葛老头草药处理,暂时止了血,但长途跋涉和剧烈的攀爬动作,仍让疼痛一阵阵袭来,冷汗混合着夜露,湿透了内衫。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黑暗中的动静,耳力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手中多了一根削尖的硬木棍,既是探路的拐杖,也是应敌的武器。
按照葛老头的指点,他们艰难地寻到那块形似鹰嘴的巨石,转而向左,沿着一条几乎被乱石和荒草淹没的溪谷向上游跋涉。溪水冰冷刺骨,在乱石间奔流喧哗,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们行进的声音。
“大人,前面有个石崖凹处,可以暂避,生点火驱驱寒,也看看伤口。”林虎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山壁阴影。
林锦棠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那石崖凹进去约丈许深,上方的岩层突出,形成一个小小的天然雨棚,地面相对干燥。两人钻进去,几乎脱力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林虎谨慎地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野兽巢穴或明显的危险,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吹亮,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捆干燥松枝和苔藓。
微弱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也照亮了两人疲惫不堪、沾满泥污草屑的脸。林虎解开衣襟,林锦棠借着火光查看他的伤口。草药被血水浸透,有些地方的皮肉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
“必须重新清洗上药。”林锦棠皱眉,取出水囊和剩下的金疮药。她用溪水浸湿干净的内衬布条,小心翼翼地为林虎清洗伤口。冰冷的水刺激得林虎肌肉紧绷,但他一声不吭。
敷上新药,重新包扎好,林锦棠自己也感觉手脚都快冻僵了。她靠近火堆,伸出手烤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山林寂静得可怕,唯有风声、水声,以及火焰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林虎大哥,你说…那些追兵,会找到这条路上来吗?”她轻声问。
林虎往火堆里添了根细柴,沉默片刻,道:“这条路人迹罕至,他们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但…对方不是一般人。那伏击我们的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像普通江湖客,倒像是军中精锐或专门培养的死士。领头的人…很狡猾。他们既然能在我们预定的路线上精准设伏,说明对我们的动向至少有一定了解。我们虽然临时改了道,但黑石岗并非绝对隐秘,葛老头那里也有可能被盯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我最担心的是,对方可能不止一拨人,也不止一种追踪手段。如果他们动用猎犬,或者…有擅长山地追踪的老手,这山路虽险,也未必能完全阻隔他们。”
林锦棠心中一凛。猎犬…追踪高手…这些都有可能。晋王和贺延年势力庞大,网罗一些奇人异士并非难事。
“那我们…”
“抓紧时间休息,后半夜赶路。”林虎打断她,语气坚决,“白天在山林里目标太大,容易被空中鹰隼或高处了望发现。夜晚虽然难行,但更安全。我们得抢在他们反应过来、扩大搜索范围之前,尽可能远离这一带。”
两人就着冷水吃了些硬邦邦的干粮,轮流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林锦棠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思绪纷乱。证据在身,追兵在后,前路漫漫,生死未卜。她想起昭华公主沉静而充满信任的眼神,想起周安老泪纵横的叮嘱,想起自己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时的抱负…难道一切,都要断送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不!绝不!
一股不屈的火焰在她心底燃起。她轻轻摸了摸贴身藏匿的证据和令牌,触感冰凉,却让她奇异地镇定下来。她不能倒下,至少,在把东西送到之前,绝不能!
约莫子时前后,林虎轻轻推醒了她。“大人,该走了。”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烬的微光。两人用泥土将灰烬掩埋,仔细消除停留的痕迹,再次踏入冰冷的夜色与崎岖的山路。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山林中穿行。渴了,喝一口溪水;饿了,啃一口越发干硬难咽的饼子;累了,就在稍微背风干燥的岩石下或树洞里蜷缩片刻。林虎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时有反复,发起低烧,但他始终强撑着,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对山林地形的熟悉,辨别方向,寻找相对好走的路径,避开可能的危险区域。
林锦棠的体力也接近极限。双脚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成血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脸上、手上被树枝荆棘划出无数细小的血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但她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林虎,甚至在他因为伤痛和发烧偶尔恍惚时,搀扶他一把。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处更为陡峭的山岭。前方是近乎垂直的悬崖,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左右皆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藤蔓交织,苔藓湿滑。
“葛老头说的路…应该是沿着这道山脊,从侧面绕过去。”林虎指着左侧一条近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极其狭窄的斜坡,那斜坡下方就是万丈深渊,“但看这天气…”
话音未落,天际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山雨来得又急又猛,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受阻,脚下的泥土和岩石迅速变得湿滑泥泞。
“不好!快找地方避雨!”林虎急道。在如此陡峭湿滑的山坡上冒雨行进,无异于自杀。
两人狼狈地在一片突出的岩石下找到勉强容身之处。雨水如瀑布般从岩顶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将他们半困在其中。寒意随着雨水透彻骨髓,林锦棠冷得牙齿打颤,林虎的脸色也更加难看,伤口被雨水浸泡,恐怕已有感染迹象。
雨下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天色却更加阴沉,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
“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更安全的过夜地方,生火把衣服烤干,不然…撑不过去。”林虎喘息着,声音有些虚弱。
两人挣扎着离开避雨的岩石,试图寻找新的路径。然而,雨水改变了地貌,一些原本可能通过的地方变得异常湿滑危险。在尝试攀越一处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石坡时,林虎脚下猛地一滑!
“小心!”林锦棠惊呼,下意识地去拉他。
但林虎体重远超于她,这一滑力道极大,反而将林锦棠也带得一个趔趄!两人惊叫着,顺着湿滑陡峭的斜坡向下滚去!碎石、断枝、泥水劈头盖脸砸来,天旋地转!
翻滚中,林锦棠只觉腰间猛地一紧,似乎被什么坚韧的藤蔓拦了一下,随即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突出的树干上,剧痛传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厥。林虎则比她滚落得更远,闷响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林…林虎大哥!”林锦棠强忍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不顾浑身泥泞和擦伤,连滚带爬地向林虎落下的方向摸去。
只见林虎躺在一片乱石和断木之中,额角撞破,鲜血混合着雨水流淌下来,双眼紧闭,人事不省。更糟糕的是,他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
“林虎大哥!醒醒!”林锦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手去探林虎的鼻息,还有呼吸,但十分微弱。她试图唤醒他,却毫无反应。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寒意刺骨。林锦棠环顾四周,除了茫茫雨幕和狰狞的山石树木,空无一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虎重伤昏迷,自己也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前有绝路,后有追兵,天降大雨,夜幕将临…这真是绝境了。
她跪在泥泞中,看着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林虎,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滚落。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公主的托付,那些枉死的人,还有这关乎社稷的证据…都要随着他们,葬身在这无名荒山?
不!不能放弃!
一个微弱却倔强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就算只剩她一个人,就算爬,她也要爬出去!至少要…把东西送出去!
她吃力地将林虎拖到一处相对能避雨的岩石凹陷处,用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然后,她开始检查自己随身的东西:短剑还在,证据和令牌还在贴身之处,水囊丢了,干粮袋还在,但里面的饼子已经泡成了糊糊。金疮药还有一点点,火折子…浸了水,恐怕不能用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当务之急,是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避雨过夜,生火取暖,处理林虎和自己的伤口,否则两人都会死在这里。她记得刚才滚落时,似乎瞥见侧下方不远处的山壁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雨势稍歇。林锦棠鼓起最后的力气,折了几根相对结实的树枝,用皮袄上扯下的布条和自己的腰带,艰难地将林虎骨折的腿简单固定。然后,她咬紧牙关,抓住林虎的胳膊,一点一点,拖着昏迷的他,向记忆中的那个洞口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泥泞湿滑的地面让她数次摔倒,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但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腥味,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黑洞。
短短几十丈的距离,仿佛走了一生。当她终于将林虎拖到洞口,自己也几乎虚脱瘫倒时,洞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野兽嘶吼!
林锦棠浑身汗毛倒竖!是熊?是豹?还是野猪?她猛地抓起身边的短剑,挡在林虎身前,尽管手臂抖得厉害,却死死盯着那黑暗的洞口。
然而,预想中的野兽扑击并未到来。洞内的嘶吼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人声,混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地传了出来:
“…外面…是哪个?弄出…这么大动静…”
人?!这深山老林的洞穴里,居然有人?!
林锦棠又惊又疑,握剑的手更紧,不敢放松警惕:“你…你是谁?”
洞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微弱的火光,从洞深处亮起,并逐渐靠近。火光映照下,一个佝偻、瘦削、穿着破烂兽皮的老者身影,出现在洞口。老者须发皆白,乱如蓬草,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清亮有神,此刻正带着警惕和审视,打量着洞外两个泥猴般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林虎,又落在虽然浑身泥污、手持短剑、眼神却异常清正坚定的林锦棠脸上,尤其是在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紧抿的、带着血丝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女娃娃?还有一个…伤得不轻。”老者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中的敌意似乎减退了些,“你们…不是山里人。怎么跑到这‘鬼见愁’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林锦棠心念电转。这老者独居深山,形貌奇特,但眼神清正,似乎并非奸恶之徒。而且,他们此刻已到绝境,别无选择。
她放下短剑,但并未松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诚恳:“老丈…我们是…是北边来的行商,途中遇到山匪,同伴被打伤,货物也被抢了,慌不择路逃进山里迷了路…又遇上大雨…我大哥从山上滚下来,腿断了,昏迷不醒…求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洞口避避雨,等我大哥缓过来…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敢打扰老丈清静。” 她刻意模糊了来历和目的,只求暂避。
老者眯着眼,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多看了林虎几眼(他身上的旧伤和军人气质难以完全掩盖),然后哼了一声:“山匪?这‘鬼见愁’连最凶的胡子都不敢轻易进来…算了,老汉我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这洞子深得很,外面雨大,进来吧。不过,”他顿了顿,指了指林锦棠手中的短剑,“那玩意收起来,老汉我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林锦棠依言将短剑归鞘,费力地将林虎拖进洞口干燥处。老者举着简陋的松明火把,照亮了洞穴。洞内比想象中宽敞干燥,一角铺着干草和兽皮,显然是老者的栖身之所;另一角堆着些简陋的陶罐、石斧、弓箭等物;中间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火塘,里面有余烬。
老者帮忙将林虎安置在干草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断腿处,眉头皱起:“烧得不轻,腿骨断了,得赶紧处理。你等着。”
他转身在洞内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粗陶罐,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又找出几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和布条。“会接骨吗?”
林锦棠摇头:“只略知皮毛…”
“那就看着。”老者不再多言,手法熟练地检查林虎的腿伤,摸索着断骨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手上猛地一用力!
昏迷中的林虎身体剧颤,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
老者动作极快,将黑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处,然后用木板夹住,用布条紧紧捆扎固定。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显是经验丰富。
“这药膏是山里采的草药配的,消肿止痛,接骨生肌,比你们外面的金疮药好使。”老者处理完,又看了看林虎额头的撞伤,同样敷上药膏。“他身子骨壮,烧是因为伤口进了脏水和劳累,歇息一下,用了药,应该能缓过来。你…”
他转向林锦棠:“你身上也有伤,自己处理一下。那边罐子里有清水。火塘里有火种,自己生火,把湿衣服烤干。这鬼天气,穿着湿衣服,神仙也得病倒。” 说完,他便走到洞穴深处,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摆弄起他的弓箭来,仿佛洞内多了两个大活人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锦棠心中感激,知道遇上了奇人。她不敢多问,依言用清水清洗了自己身上的擦伤,简单处理,然后小心翼翼地吹燃火种,添了些老者堆在旁边的干柴,在火塘里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寒冷和些许绝望,湿透的衣服冒出袅袅白气。
她守在林虎身边,不时摸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似乎稍微降下了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些,心中稍安。目光不由投向洞穴深处那沉默的老者背影。这老人究竟是谁?为何独居在这险峻的深山之中?看他的身手和接骨用药的熟练,绝非普通猎户或山民…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老者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女娃娃,别瞎琢磨了。老汉我在这山里住了三十年了,见得多了。你们不是普通行商,那汉子身上的伤,有刀伤有箭伤,新的旧的都有,寻常山匪可没这本事。你们逃进这‘鬼见愁’,要么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要么…是身上带着要命的东西,见不得光。”
林锦棠心头一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藏匿证据的位置。
老者缓缓转过身,清亮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深邃:“放心,老汉我对你们是谁、带了什么,没兴趣。这深山老林,就是最好的屏障。我不管外头是改朝换代还是天翻地覆,在这里,我就是王法。你们既然进了我的洞,就是客人。伤好了,路认得了,自己走便是。但有一条…”
他语气陡然转厉:“别把麻烦带进我的山里!也别跟我耍什么心眼!否则,这‘鬼见愁’,就是你们真正的埋骨地!”
林锦棠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老者郑重一礼:“老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们…确有难处,但绝无意将灾祸引至此处。待同伴伤势稍缓,我们立刻离开,绝不敢连累老丈。”
老者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的厉色渐渐缓和,挥了挥手:“行了,烤你的火吧。那边罐子里有点肉干和野果,饿了就吃。明天天亮,我再看看那汉子的情况。”
这一夜,林锦棠几乎未眠。她守着林虎,添着火,思绪纷乱。老者的出现,如同绝境中的一根稻草,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但老者显然看出了他们的不寻常,话语中带着警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万一追兵真的搜到这里…
天蒙蒙亮时,林虎终于悠悠转醒。他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即剧痛袭来,闷哼一声,看到守在身边的林锦棠和陌生的环境,眼中瞬间恢复警觉。
“林虎大哥,你醒了!”林锦棠惊喜,连忙低声将昨晚遇救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林虎听完,目光投向洞穴深处依旧闭目似在养神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尝试动了动,断腿处传来剧痛,但包扎固定得极好,烧也退了。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林虎声音沙哑,对着老者的方向说道。
老者眼皮都没抬:“醒了就省点力气。你的腿,至少得将养七八天才能勉强走动。想走?等着吧。”
七八天?!林锦棠和林虎的心同时一沉。他们哪有那么多时间?!
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焦急,老者慢悠悠地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非要拖着断腿赶路,我也不拦着。不过,这‘鬼见愁’出去的路,可不好走。没个熟悉的人带路,就算你们没伤没病,十有八九也得喂了狼或者摔下悬崖。”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这老者话中有话。
“老丈…”林锦棠斟酌着开口,“我们…确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尽快北上。不知老丈…可否指点一条相对快捷安全出山的路?或者…老丈熟悉山路,能否…劳烦您为我们引一段路?我们…愿以重金酬谢!”她知道钱财对这深山老人可能无用,但此刻别无他法。
老者终于睁开了眼,嗤笑一声:“重金?这山里金子不如一块肉干实在。引路?老汉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不了远门。”
就在两人心往下沉时,老者却又话锋一转:“不过…看你们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那汉子也是个硬骨头。老汉我可以告诉你们一条近道,能省下两三天的路程,直接插到古渡口上游三十里的‘野羊滩’。那里水势相对平缓,有时会有偷摸打渔或者运私货的船经过,运气好,或许能搭上船。至于能不能找到船,看你们的造化。”
林锦棠大喜:“多谢老丈!不知…那条近道…”
“急什么。”老者打断她,“先把伤养个两三天,等他能拄着棍子勉强挪步了再说。那条近道更险,没点力气,去了也是送死。这几天,你们就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给我添乱。”
知道这是老者最大的善意和底线,两人不敢再强求,只能按捺下焦急,暂且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洞中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林虎靠着老者神奇的药膏和强悍的体质,伤势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已经可以拄着老者给他削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在洞内活动。林锦棠身上的擦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老者虽然话不多,脾气也有些古怪,但并未亏待他们,提供的食物虽简陋(烤制的兽肉、野果、一种味道奇怪的块茎),却能果腹。
第三天傍晚,老者将两人叫到洞口。雨早已停了,暮色中的山林雾气氤氲。
“那条近道,从这往西,翻过前面那座像马鞍的山头,不要走山脊,从背阴面的悬崖缝里穿过去。那里有一片老藤区,抓住最粗的那几根老藤荡过去,对面有一个被瀑布遮住一半的山洞,穿过山洞,一直往下,就是‘一线天’峡谷,顺着峡谷走到底,就是野羊滩。”老者指着远处朦胧的山影,说得极为简略,但关键处清晰,“记住,悬崖缝很窄,只容侧身过,老藤一定要试结实了再荡。山洞里有暗河,水凉,但不深,可以蹚过去。一线天峡谷里有毒瘴,清晨和傍晚最浓,正午时分最淡,要掐准时间通过。到了野羊滩,往北看,如果运气好,能看到炊烟,那里偶尔有躲税的小渔村。”
他将一个兽皮缝制的小袋子扔给林锦棠:“里面是驱虫蛇和避瘴气的药粉,省着点用。再给你们几块肉干。走吧,趁天还没黑透,能赶到马鞍山脚下找个地方过夜。”
“老丈大恩…”林锦棠和林虎深深行礼,不知如何感谢。
老者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声音依旧沙哑平淡:“走吧走吧,别啰嗦了。记住,出了山,忘了这地方,也忘了我这老头子。山高水长,各自保重吧。”
知道老者不喜俗礼,两人不再多言,将老者的恩情铭记于心,转身踏上了老者指引的、更加险峻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近道”。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暮色山林中后不久,洞穴深处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人,他同样穿着兽皮,但举止间带着一种与老者不同的、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气质。
“师父,您真的让他们走了?还指明了‘鹰愁径’?”中年人低声问。
被称作师父的老者,此刻腰背似乎挺直了些,眼中的浑浊散去,精光内敛。他望着林锦棠他们离去的方向,淡淡道:“那两个娃娃,身上带着‘凤鸣’的味儿…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种宫里熏出来的冷香,还有那女娃娃行礼时不自觉带出的仪态…错不了。是那位殿下的人。”
中年人眉头微动:“昭华公主的人?他们冒险北上,还被人追杀至此…看来,扬州那边,出了大事。”
“天家的事,我们早就断了干系。”老者语气漠然,“不过,既然撞上了,又是‘凤鸣’之人,结个善缘罢了。那条路虽险,却是最快出山的法子。能不能走出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中年人沉默片刻,又道:“这两天,山外有些生面孔在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人。不过‘鬼见愁’地势险,他们没敢深入。会不会是追这两个人的?”
老者眼中寒光一闪:“哼,敢把爪子伸进我的山里…让他们转悠吧,转迷糊了,喂了狼,也是活该。去,把‘鹰愁径’入口那几个老陷阱‘修一修’,给可能跟过来的尾巴加点料。”
“是。”中年人应声,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洞穴深处的黑暗。
老者独自站在洞口,山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他抬头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星辰隐没,黑云压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世道,又要不太平了。丫头,路给你指了,能不能把‘风’带到该去的地方…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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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夜色中的晋王府,后园一处极为隐秘的暖阁内,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内外声息。
晋王赵弘,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平日总是一副恬淡谦和、与世无争的模样,此刻却眉头深锁,背着手在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室内来回踱步。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深紫色云纹锦袍,腰间只悬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佩,动作间却流露出久居上位的威仪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暖阁内还有两人。一人坐在下首的黄花梨圈椅上,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的中年太监,正是晋王府总管,也是晋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高公公。另一人垂手立在门边阴影里,全身裹在黑袍中,连面容都隐藏在兜帽之下,气息近乎虚无,仿佛一道影子。
“扬州的消息,确定了吗?”晋王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高公公起身,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回王爷,刚收到的‘黑羽’密报,千真万确。张廷玉事发,被昭华公主当场拿下。钱有财那厮…竟然没死!在核查现场跳了出来,指证王爷您…还抛出了不少要命的物证!咱们在扬州的人,折了大半,三河集等几处节点被拔除。老鸦口那边…‘福顺号’被江北大营截住,严校尉被俘,那批‘货’…全落入了公主手中!”
“废物!一群废物!”晋王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茶几上,震得杯盏乱跳,“张廷玉是干什么吃的!贺延年派去的人呢?都是饭桶吗?!还有钱有财!本王早就说过,此人贪生怕死,不可尽信,要尽早处理干净!结果呢?留着他成了祸害!”
他胸膛起伏,眼中杀机毕露:“昭华…本王的好侄女!真是好手段!好胆魄!不声不响,就给本王来了这么一手!她这是要…置本王于死地啊!”
高公公连忙道:“王爷息怒!公主虽然拿到了些证据,但毕竟远在扬州。只要证据送不到京城,送不到皇上面前,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她把证据和人犯押解进京!”
“转圜余地?”晋王冷笑,“张廷玉知道多少?钱有财又知道多少?还有那些物证!一旦进了京,摆上龙案,就算皇上念及兄弟之情,那些御史言官、还有朝中那些早就看本王不顺眼的老顽固,会放过这个机会吗?!这是走私军械!勾结边将!行刺储君!哪一条不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门口那道黑影:“‘影煞’,‘黑羽’可查到,昭华准备如何送证据进京?走哪条路?何时动身?”
被称为“影煞”的黑影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毫无情绪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回王爷。明面上,公主命江北大营副将秦锋,率三百精骑,押解张廷玉等扬州案犯,走官道北上,预计后日出发。此为疑兵。”
晋王眼神一凝:“暗地里呢?”
“暗度陈仓。”影煞道,“公主将真正的铁证,交给了新科探花林锦棠,命其携带,另选隐秘路径,轻装简从,星夜兼程直送京城。具体路线…‘黑羽’在扬州的人损失惨重,未能及时探知。但根据零星情报推断,他们最初可能试图走水路,但在预定路线上遭遇我们的人伏击,损失人手后失踪,目前下落不明。”
“林锦棠…”晋王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就是那个坏了本王在扬州好事的女人?哼,倒是会挑人。下落不明?绝不能让他们消失!”
他转向高公公:“立刻传令下去!启动我们在沿途所有州府、关卡、水路陆路的暗桩!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出林锦棠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带着的东西,必须销毁!绝不能让任何一片纸、一件东西,踏进京城地界!”
“是!老奴立刻去办!”高公公躬身。
“还有,”晋王叫住他,声音更加阴沉,“通知我们在北疆的人,让贺延年…做好准备。万一…万一事情真的捂不住了,他知道该怎么做。另外,京城这边…给宫里递个话,让我们的人,时刻注意皇上的动向和心情。再给那几个收了我们好处的御史和给事中透点风,就说…昭华公主在扬州滥用职权,构陷亲王,搅乱漕运,激起民变…该怎么写折子,他们清楚。”
“老奴明白。”高公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要抢先一步,制造舆论,反咬一口。
“影煞,”晋王最后看向那道黑影,“你亲自带一队‘幽冥卫’,南下接应。活要见证据,死…也要见到确切的尸体。记住,不惜代价!”
“是。”影煞的身影如同水纹般晃动了一下,随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暖阁内只剩下晋王和高公公。跳动的烛火将晋王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狰狞不定。
“昭华…你想扳倒本王?没那么容易。”晋王低声自语,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