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后阁那短暂的奏对,如同在深不见底的宦海中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不汹涌,却悄然扩散,终是未能完全掩于波臣之下。林锦棠依旧是那个每日按时点卯、埋首典籍的翰林院修撰,但敏锐之人已然察觉,环绕于她周身的那层无形壁障,似乎又薄了几分。
最先体现变化的,是来自礼部的一份寻常公文。因着《养心箴言录》编撰涉及前代典章制度,需与礼部有司协调核对,往来文书自是难免。以往,这类文书多由书吏递送,经办官员能避则避。而此番,礼部祠祭清吏司一位姓王的员外郎,竟亲自捧着几卷档案,笑吟吟地寻到了林锦棠的值房。
“林修撰,叨扰了。”王员外郎年约四旬,面容圆润,未语先带三分笑,“前次贵院所询前朝祭祀中涉及劝农篇章的仪注细节,下官已仔细核查清楚,特将相关卷宗送来,供修撰参详。若还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便是。” 态度之热情,与往日礼部官员面对翰林院时那若有若无的矜持,迥然不同。
林锦棠心中明了,这绝非仅仅因《箴言录》之故。她不动声色,依礼接待,言辞谦和,核对完所需条目,便客气地将人送走。那王员外郎临走时,还特意压低声音道:“林修撰日前于御前所言《乡土蒙求》之议,下官亦有所耳闻,真乃切中时弊、惠及黎庶的良策啊!” 虽未多言,其示好之意,已昭然若揭。
此事如同一个信号。随后几日,林锦棠明显感觉到,院中几位素来持重、与她交集不多的侍读、侍讲学士,在廊下相遇时,驻足寒暄的时间略长了些许,话题也不再局限于天气学问,偶尔会问及编书进度,甚至有人似不经意地提及:“闻听林修撰祖籍湖州?那可是文风鼎盛之地,难怪有此见识。” 言语间,探究与结交之意,隐然流露。
就连掌院学士,平日里对她多是公事公办的吩咐,如今交办差事时,语气也缓和了些,偶尔还会问一句:“近日校勘,可遇疑难?” 虽依旧严肃,但那细微的变化,足以让浸淫官场之人品出滋味。
这一日,林锦棠正在整理《箴言录》中“勤政”一类的条目,内侍又至,此番带来的却并非陛下口谕,而是一份用明黄绫子包裹、加盖了内廷文库印鉴的书匣。
“林修撰,”内侍声音平和,“陛下阅览《箴言录》初选稿,觉其中‘重农’、‘兴教’诸篇,选材精当,注释亦佳。特命将内库所藏《永乐大典》中,涉及前代农书、地方志及蒙学旧本的部分散佚抄录副本,赐下参考,以期《箴言录》内容更为丰赡,亦望修撰能于《乡土蒙求》之构想,有所裨益。”
林锦棠闻言,心中剧震,连忙跪下,双手高举,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匣。“微臣,谢陛下隆恩!定当悉心研读,不负圣望!”
御赐典籍!这已远超寻常的认可范畴。皇帝此举,用意深远。其一,是对她编撰工作的肯定;其二,是明确表示了对《乡土蒙求》这一构想的关注与支持,虽未明发上谕,但这内库藏书的赐下,无疑是为其提供了最权威的学术支持;其三,恐怕也带着几分考校之意,看她能否善用这些珍贵资料,真正做出些实效。
消息不胫而走。翰林院内,一时暗流涌动。羡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几位与林锦棠同科的修撰,如赵文渊,自是真心为她高兴,拉着她非要小酌一杯以示庆贺。而一些资历较深、却始终未能得此殊荣的官员,神色间便复杂了许多,私下议论难免。
“不过是侥幸得了陛下两句垂询,便如此恩宠?”
“《乡土蒙求》?想法虽好,然施行起来,谈何容易?各地风土迥异,如何能一概而论?只怕是纸上谈兵。”
“听闻陈老翰林对此女颇为青睐,刘主事亦曾为其美言……”
“看来,这翰林院的风向,是要变一变了……”
对于这些暗涌与议论,林锦棠充耳不闻。她将御赐的书匣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值房最稳妥处,每日除处理必要的编校事务外,便沉浸于那些泛黄脆弱的故纸堆中。《齐民要术》的精要、《农桑辑要》的图解、各地风物志中关于蒙童教育的零星记载……先民的智慧如同甘泉,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她的构想。她不仅摘录,更开始尝试着将这些庞杂的内容,按照地域、类别进行初步的梳理与整合,并在一旁的笔记上,写下自己的思考与疑问。
她知道,陛下赐书,绝非让她将这些典籍束之高阁。她必须拿出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东西。这已不仅仅是完成一份差事,更是回应那份来自九重之上的期待,也是实现自己心中那点星火的契机。
压力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认可的振奋与沉甸甸的责任感。她仿佛一块璞玉,在经历了最初的打磨后,终于开始展露出内蕴的光华。这光华虽不刺眼,却沉静温润,引来了关注,也迎来了更多的考验。
这日傍晚,她正对着一卷关于岭南地区物产与蒙学习俗的笔记蹙眉思索,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门外站着的是陈望之身边那位沉稳的长随。
“林修撰,”长随恭敬道,“老大人让小的传话,说明日午后,若修撰得闲,可往听雪亭一叙。苏文衍山长日前来信,于《乡土蒙求》之事,亦有数言相询。”
林锦棠心中一动,立刻应下。她知道,前路的迷雾或许依旧浓重,但引路的灯火,已然多了几盏。她不再是一个人,在这条连接庙堂与乡野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夜色渐浓,值房内的灯火却亮至深夜。那伏案疾书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坚定而执着的剪影。微澜已起,风渐满袖,这块初露锋芒的璞玉,正以其独有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周遭的气场,也一点点雕琢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次日午后,林锦棠处理完手头紧要的校勘,便依约前往陈望之提及的听雪亭。此亭位于翰林院后苑一处僻静角落,四周遍植梅树,虽已过盛花期,但绿荫葱茏,清幽异常,是院内官员偶尔私下议论、避人耳目的所在。
她到时,陈望之已端坐亭中石凳上,正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见林锦棠来了,他略一抬手,示意她坐下,态度是上级对下属的平和,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随意。
“陈大人。”林锦棠恭敬行礼后,方在对面小心落座。
陈望之没有过多寒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开门见山:“御赐典籍,是殊荣,亦是枷锁。陛下此举,将你与《乡土蒙求》都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院中情景,你当有所感。”
林锦棠神色一凛,端正坐姿:“下官明白。赞誉与非议,皆因圣心而起,下官不敢或忘本分,唯有兢兢业业,将差事办好。”
“嗯,不忘本分,是立身之基。”陈望之颔首,将一盏清茶推至她面前,动作间带着长者的宽和,却并无师徒间的亲昵,“但身处漩涡,仅知埋头苦干,亦不足恃。苏山长来信,对你那构想赞誉有加,言其‘能通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然亦担忧两点。”
林锦棠倾身:“请大人指点。”
“其一,学识浩繁,如何取舍?《永乐大典》卷帙浩繁,农桑、地理、蒙学、民俗包罗万象,你欲编撰之《乡土蒙求》,旨在实用,非为炫博。若贪多求全,反失其要,徒增地方繁扰。需知,各地情状千差万别,一套典籍,难以放之四海而皆准。”陈望之语气平缓,却字字敲在林锦棠心上。
这正是她近日翻阅那些珍贵副本时,愈发感到困扰的问题。她老实说出自己的困惑:“下官亦为此忧心。各地物产、习俗、方言乃至农时皆有差异,若强求统一体例、内容,恐成另一部不切实际的‘高文典册’。”
“这便是其二了,”陈望之眼中露出一丝对能干下属的欣赏,“苏山长问,你欲编之书,是‘为天下编一书’,还是‘助天下人编其书’?”
林锦棠闻言,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为天下编一书”,是居高临下,以一地之见框定四方;而“助天下人编其书”,则是提供方法、框架、范例,引导各地结合自身实际,编撰出最适合本乡本土的蒙学读物。这其中的差别,可谓天壤之别。
她脑中瞬间清明了许多,连日来的纠结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激动道:“山长之言,令下官茅塞顿开!下官之前确有些陷入窠臼,总想编出一部完美无缺、可通行天下的典籍。如今看来,方向或许有误。下官当做的,应是拟定一个灵活通用的编撰体例与核心原则,提供各类可资借鉴的模板、范例,并鼓励地方学官、士绅,据此补充本地内容,形成‘千地千面’而又核心统一的蒙学材料!”
陈望之抚须,脸上神色缓和了许多:“能想到此节,可见你确实用了心,亦有悟性。陛下赐你内库藏书,是信任你的学识与判断,望你能走出一条新路。此事若成,于国于民,善莫大焉。然则,其中艰难,你可知晓?触动旧例,关乎地方教化乃至吏治考绩,利益牵扯,绝非你一介翰林修撰所能轻易撼动。如今你风头正盛,暗处窥伺者,不知凡几。”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带着提点之意:“礼部王员外郎之流,不过是见风使舵之辈,其言可听,其心需防。院内同僚,贺者未必真心,谤者亦非全恶。你需谨言慎行,于编撰实务上,更要拿捏好分寸,既要展露才干,亦不可过于锋芒毕露,授人以柄。”
这便是上位者对看好的下属的切实提点了,不仅在事务上点拨方向,更在官场生存上给予警示。林锦棠心悦诚服,恭敬应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从听雪亭出来,林锦棠只觉得心思澄澈,脚步也坚定了几分。她明确了下一步的方向——不再执着于编撰一部“大全”,而是转向设计一套“指南”与“范本”。这个思路的转变,让她面对那些浩瀚典籍时,有了更清晰的筛选标准和应用方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刚回到值房不久,赵文渊便寻了个由头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
“锦棠,你今日去见陈大人了?”
林锦棠点头:“嗯,陈大人关切编书事宜,召我询问进度,指点了几句。”
赵文渊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小心些。我方才听见几句闲言,说你如今得了陛下青眼,又深得陈大人赏识,目中无人,连几位老翰林都不放在眼里了。还说你那《乡土蒙求》是哗众取宠,劳民伤财……”
林锦棠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这些言论,早在意料之中。她平静地道:“多谢文渊兄提醒。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需将分内事做好,是非功过,留待他人评说。”
赵文渊见她如此镇定,倒也放心了些,又道:“还有,我听闻……吏部考功司那边,近日似乎也有人问起你。”
吏部?林锦棠心中微动。翰林官升迁黜陟,与吏部干系重大。自己一个区区修撰,竟能入了考功司的眼?这绝非寻常。是有人刻意推动,还是……陛下或陈大人之意已悄然产生了影响?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随着她这枚棋子的移动,缓缓铺开。机遇与风险,如同光与影,始终相随。
夜幕再次降临,林锦棠值房的灯火依旧明亮。她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乡土蒙求〉编撰纲要初议》。这一次,她下笔更为流畅,目标也更为明确。窗外,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应和着这翰林院深处,一颗不甘平庸、勇于破局的心的跳动。微澜已化作潜流,在寂静的夜色下,悄然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