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翰林院中丹桂余香未绝。这日清晨,林锦棠刚在值房坐定,尚未展卷,便被掌院学士身边的一位侍读学士请了过去。
掌院学士的公廨内檀香袅袅。老先生并未多言寒暄,只是从案头拿起一份用黄绫裱边的简札,递与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林修撰,三日后,西苑澄瑞堂有一堂启蒙讲学,是为几位宗室近支及勋贵子弟所设。宫中之意,欲选一学识扎实、心思新颖之人前往。老夫思忖,你乃新科探花,年岁又轻,或能与那些小殿下、小公子们说得上话。便荐了你前去。讲讲历史典故,诗文赏析皆可,务求生动有益,启其蒙昧。此乃恩典,亦是历练,你好生准备,莫负所望。”
林锦棠心中微惊,面上却沉静如水,双手接过简札,敛衽应道:“是,学生领命。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学士提携之恩。”她深知,此类差事看似轻松,实则棘手。面对那些金尊玉贵、或许被娇惯坏了的天潢贵胄之后,讲深了,他们听不懂,徒惹厌烦;讲浅了,又恐失了自己翰林官的身份,被人耻笑。且一举一动,皆在宫内眼中,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回到值房,她沉吟良久。若讲高深经义,无疑是对牛弹琴;若一味逗趣讨好,又有失体统。她回想起自己幼时开蒙,先生讲述那些寓意深远的历史小故事时,课堂总是最安静的。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她选定“谦让”为主题,却不说空泛大道理,而是精心挑选了“孔融让梨”与“王泰让枣”两个典故。她反复斟酌讲述的方式,如何描绘场景更能吸引孩童,如何设问更能引导思考,甚至细想到面对可能出现的调皮发问该如何应对。
三日后,她并未穿着正式的官袍,而是选了一身料子上乘但色泽素雅(湖蓝色暗纹杭绸)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青竹纹的比甲,发髻简单绾起,簪一支玉簪,略施薄粉,既显庄重,又不失亲和。她提前两刻钟便到了澄瑞堂。
此处并非想象中森严肃穆的学堂,倒更像一处精致的花园书房。窗明几净,光线充足,屋内设有十余张小巧的红木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皆非凡品。十来个年纪在五六岁至九十岁不等的小童已在内侍和嬷嬷的陪伴下安静坐好。男孩女孩皆有,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容貌粉妆玉琢,只是眼神中除了好奇,也不乏几分属于这个身份的骄矜与打量。
林锦棠步入堂中,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有好奇,有疑惑,也有几分不以为意。角落里的内侍嬷嬷们更是目光如炬,默默审视着这位年轻的女先生。
她走到堂前,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对着孩子们展露一个温和而沉静的笑容,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稚嫩却身份非凡的小脸,柔声开口,声音清越如溪流:“诸位小公子、小小姐安好。我姓林,今日有幸,能来此与诸位共度一段时光。我们今日不读艰深的书本,一起来听几个古时候聪明又懂事的小朋友的故事,好不好?”
她没有自称“本官”或“先生”,而是用了更平等的“我”,瞬间拉近了距离。孩子们听到“故事”二字,眼睛亮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应道:“好!”
她于是从“孔融让梨”讲起。她并未照本宣科,而是用生动的语言,仿佛在描绘一幅画卷:“…… imagine,一个暖暖的午后,孔融家的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结满了黄澄澄、香喷喷的大梨子。他的哥哥们看着梨子,可能都在想:‘我要挑那个最大的!’而小小的孔融,只有四岁哦,比在座的许多小朋友还要小呢,他也在看着梨子,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你们猜,他在想什么?”
她适时抛出问题,引导孩子们代入情境。果然,有孩子抢答:“他也想吃大的!”
另一个小女孩细声说:“他在看哪个最甜?”
林锦棠笑着点头:“都有可能。但小孔融最后却主动拿起了一个最小的梨子。父亲很奇怪,问他:‘融儿,你为何取小梨而不取大梨呢?’你们猜孔融怎么回答?”
孩子们被故事吸引,纷纷猜测。林锦棠这才揭晓答案,模仿着小孩子的语气,认真地说:“我小儿,法当取小者。”她解释道:“意思是说,我年纪最小,按照道理,就应该拿小的呀。”接着,她自然地引出“谦让”的道理,但并不空洞,而是联系到孩子们日常可能遇到的分点心、玩玩具等情景。
接着她又讲了“王泰让枣”的故事,同样讲得绘声绘色,甚至模仿王泰咽口水的小动作,惹得孩子们咯咯直笑。
故事讲完,她鼓励孩子们提问。最初的问题还在预料之中,关于故事细节或对错判断。她都耐心解答,并给予肯定。
然而,很快,那个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约莫五六岁、眸色清澈的小男孩(后来得知是某位亲王的幼孙)歪着头,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问道:“先生,先生,那如果……如果只有一个梨,又来了很多很多客人,不够分,孔融把小的让出去了,他自己不是就没得吃了吗?他会饿肚子的呀!肚子饿,很难受的。”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源于生活最真实感受的提问,让整个澄瑞堂瞬间安静了一下。角落里的嬷嬷脸色微变,似乎觉得这问题太过现实甚至有些冒犯圣贤。
林锦棠却心头一震,仿佛被一道纯净的光照亮。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立刻蹲下身来,保持与小男孩平视的高度,目光温柔而郑重地看着他,认真地回答:“这位小公子问得非常好!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她顿了顿,整理思绪,声音清晰而柔和:“孔融让梨,并不是要让自己饿肚子,更不是要假装不喜欢吃。我想,他的家人非常疼爱他,既然拿出梨子来分,一定会为每个人都准备好,包括小孔融。他让出那个大的梨子,是表达一份心意:‘我愿意把我觉得更好的’分享给你,这是对哥哥的友爱和尊敬。真正的‘礼’,是让每个人都感到开心和温暖,而不是要让谁吃亏、受委屈。如果让出去的结果是自己饿肚子,那这份‘让’就变得苦涩了,不是吗?所以,我相信,孔融让梨之后,他一定也开心地吃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梨子,心里还因为表达了心意而更甜呢。你说对不对?”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努力理解着这番话,虽然有些深奥,但他感受到先生是完全认真地在回答他的问题,而不是敷衍他。他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脸上露出豁然开朗又满足的笑容,大声说:“对!要让大家都开心!”
这个回答,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孩子的话匣子。他们的问题开始天马行空,充满了稚气却动人的想象力:
“先生,王泰让枣的时候,看着那么红的枣子,口水有没有偷偷流出来?他是不是赶紧擦掉了?”
“先生,要是让出去的梨子其实特别特别甜,心里会不会有一点点后悔?就一点点!”
“先生,我哥哥总抢我先看中的玩具,我该让着他吗?可是……可是我也真的很想玩……”
“先生,是不是每次都把最好的让出去,就能变成孔融那样厉害的人?”
面对这些扑面而来的、毫无修饰的真心话,林锦棠始终微笑着,耐心地倾听每一个问题,并从孩子的视角出发,给予真诚的回应。她没有引用高深的经典,而是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或启发他们自己思考对错,或分享自己的看法。课堂气氛变得异常活跃和轻松,充满了欢声笑语。就连最初几个抱着手臂、一副小大人模样旁观的宗室子弟,也忍不住加入了讨论。
原定半个时辰的讲学,早已超时。直到内侍首领温和地上前提醒,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下课揖别时,许多孩子的小脸上都带着兴奋的光彩。那个提问的小男孩甚至噔噔噔跑过来,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用精致丝帕包着的宫廷点心,塞到林锦棠手里:“先生,给你吃!甜的!不饿肚子!”然后害羞地跑开了。
手心里捧着那块犹带孩童体温的点心,林锦棠站在澄瑞堂门口,望着那群被内侍嬷嬷们簇拥着离去的小小身影,心中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澎湃的情绪。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治愈的力量。
返回翰林院的路上,秋风拂面,她却觉得心口滚烫。小男孩那句“他自己不是就没得吃了吗”的疑问,如同一声清磬,在她心中久久回荡。这看似幼稚的问题,却以一种最直接、最本质的方式,触及了“礼”的核心——它不应是违背人性的绝对牺牲,不应是僵化的道德表演,而应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盈着善意与智慧的、最终能带来普遍和谐与温暖的行为准则。
这些不谙世事、却拥有最纯净感受力的稚子童言,仿佛一股清泉,涤荡了她心中因久浸官场而可能悄然滋生的某些暮气与框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日思索的那些关于赋役、民生、制度的宏大问题,其最终落脚点,或许正是这一个个最质朴的诉求:“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受委屈?”“能不能开心?”
这一次讲学,与其说是她教导了这些孩童,不如说是这些纯净的心灵,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得以暂时抛开翰林院的深沉与繁琐,重新触摸到学问最初的意义——并非高高在上的训导,而是对生命的关怀、对人心的启迪。这份意外获得的体验,如同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充满生机的种子,为她接下来的修史、着述乃至未来的为官之路,都注入了一缕清澈而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