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破京城的晓雾,坊市间渐起人声。这一日,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寻常清晨,但对林锦棠、柳湘云、陈婉如三人而言,却是人生崭新篇章的启页。她们褪去闺阁女儿的娴静,换上象征身份与责任的官袍,即将奔赴各自衙署,正式开启仕途。
柳湘云一身簇新的青绸官袍,胸前鸂鶒补子鲜明,乌发尽数挽于官帽之内,更衬得她面庞明丽,英气逼人。她并未选择乘坐轿舆,而是骑着一匹神骏矫健的白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一路行至兵部衙署那威严高耸的门楼前。
兵部乃军事重地,门前持戟而立的守卫目光如电,两旁蹲踞的石狮睥睨四方,无形中便透出一股凛然肃杀之气。此处往来之人,多是步履生风、面色凝重的武官或吏员,突然出现一位如此年轻靓丽的女官,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柳湘云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她将缰绳递给早已候在一旁、神色紧张的柳家小厮,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和门楣上高悬的“兵部”匾额,眼神锐利而坚定。她整了整本就十分平整的衣冠,便昂首迈入了那扇象征着帝国军事中枢的大门。
门内景象比门外更为肃穆。宽阔的庭院内,官吏们或抱卷疾行,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话语间夹杂着边镇地名、军械数目、粮草调度,空气仿佛都因这些军国要务而显得凝滞沉重。当柳湘云的身影出现在庭院时,仿佛一颗闪亮的明珠投入深潭。几乎刹那间,无数道目光——惊诧的、好奇的、审视的、探究的,甚至隐含轻视与怀疑的——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原本低沉的交谈声骤然一停,随即响起更为压抑的窃窃私语。
柳湘云恍若未觉这些无形的压力,她下颌微扬,目光平视前方,步伐稳健而从容,官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她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畏缩的淡然微笑,仿佛她生来就该属于这里。早有得知消息的书吏迎上前来,态度表面恭敬却难掩眼底的打量之色:“可是新授的职方司柳主事?王郎中大人已在堂内等候多时了。”
“有劳引路。”柳湘云声音清朗悦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不卑不亢。踏入职方司正堂,只见一位年约四旬、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如鹰的郎中端坐于案后,正是她的顶头上司王郎中。她依足礼数,敛衽参拜,举止干脆利落,汇报自家履历、籍贯时口齿清晰,条理分明,毫无寻常新科进士初入衙门的局促与惶恐。
王郎中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女探花的同乡如此镇定干练。他略微颔首,声音低沉地交代了些司内规矩、文书流程以及近期需要梳理的几批边镇叙功案卷,语气公事公办,未有多余寒暄。
“下官明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期望。”柳湘云再次行礼,告退转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探究、怀疑的目光并未散去,反而更加密集。但她腰背挺得愈发笔直,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挑战般的弧度。她知道,在这里,在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里,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唯有拿出真本事,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才能碾碎偏见,赢得真正的尊重。她被引至一张堆满卷宗舆图的案前,立刻投身其中,翻阅起那浩繁的边关舆图与军报文书,眼神专注,闪烁着迎接挑战的锐利光芒。兵部生涯的第一天,就在这紧张与挑战中拉开了序幕。
与柳湘云的锋芒初露不同,陈婉如赴任则显得更为沉静温和。她乘坐一顶简朴的青呢小轿,来到了位于京城另一端的太常寺。与兵部的肃杀威严不同,太常寺门庭相对清静,建筑古朴典雅,红墙碧瓦间古树参天,自有一股庄重祥和的氛围,连空气仿佛都弥漫着淡淡的书香与檀香。
她身着鹭鸶补子青袍,衬得身姿愈发纤细窈窕。在下轿时,她稍稍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纹和发髻,确保仪容无可挑剔,才在一位寺丞的引导下,缓步踏入这执掌国家礼乐的核心之地。
寺内官员多年纪偏长,气质多半儒雅沉静。见到陈婉如这位新来的女博士,他们虽也面露惊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含蓄的、带着学究气的打量,少了几分兵部那种直白的审视。引路的是一位在博士厅当值多年的老典簿,态度颇为和善,低声慢语地向她介绍着各厅廊的职能、藏书阁的位置以及平日里主要负责的事务。
陈婉如始终微微颔首,认真聆听,举止娴静优雅,言语温和得体。遇到不甚明白的典故或规制,便轻声请教,态度谦逊而真诚。她被引至博士厅的一处值房,窗外可见几株翠竹摇曳,环境清幽。案上早已摆放着数卷《大唐开元礼》、《大明集礼》以及本朝《会典》中关于祭祀的繁复章节,还有几份等待校勘的祝文草稿。
同僚的几位博士多是老成持重之学官,初见时虽因她的性别和年龄难免有些隔阂与沉默,但见她并无多言,只是沉静地坐下,很快便专注于案头典籍,偶尔就某个礼制细节或文字讹误与身旁的老博士探讨时,竟能引经据典,见解精当,甚至能提出独到的看法,不由渐渐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一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刘博士甚至抚须点头,对旁人道:“此女倒非徒有虚名,于礼学经义确有根基,沉得下心,是个做学问的料子。”陈婉如就在这弥漫着千年礼乐书香和庄重肃穆气息的环境中,开始了她与古籍钟鼎为伴的仕途,心境渐趋平和安宁,如溪流汇入深潭。
而在那天下文士向往的清华之地——翰林院,林锦棠的赴任则又是另一番气象。她到得最早,晨露未曦时,便已端坐于她那间略显狭小却安静非常的修撰值房内。
窗外古柏森森,雀鸟鸣啾。室内墨香与古籍特有的陈旧气息交织,沁人心脾。她面对的是一摞摞厚厚的前朝实录草稿,需要她仔细校勘、修正、润色,此外还有大量待阅读的经史子集和未来可能需她草拟的制诰范文。这里没有兵部的刀光剑影,也没有太常寺的具体礼仪事务,却自有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压力——这里是储才养望之地,每一篇文章、每一处考据都关乎学术清誉和未来的政治资本。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专注于眼前泛黄书页上的文字与历史的烟云。她深知,这里既是荣耀的顶点,亦是漫长乃至枯燥的积淀与历练的开端。她提笔蘸墨,姿态沉稳,心无旁骛,已然完全进入了修撰的角色。偶尔有同年或前辈翰林从她门前经过,投来意味不一的目光,她也只是专注案头,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已在脚下清晰地铺展开来。柳湘云于兵部实务中初试锋芒,以自信与干练应对扑面而来的挑战;陈婉如在太常寺的雅静与古老中渐入佳境,以博学与沉静悄然赢得初步的认可;而林锦棠,则于翰林院的清贵与深邃中,开始了她的沉淀与积累。三位女进士,如同三颗投入不同水域的明珠,已开始在各自的岗位上,迎着或明显或暗涌的波澜,凭借着各自的智慧与特质,努力地绽放出属于她们的第一抹光彩。波澜壮阔的仕途征程,至此,正式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