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正刻,更夫敲响的梆子声悠远而清冷,穿透京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林锦棠已在侍女轻微的响动中醒来。她没有点燃明亮的烛火,只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和一盏小小的油灯,迅速而安静地洗漱。铜盆中的水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匆匆用过一小碗温热的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她换上了那身浆洗得笔挺、却刻意选用的半旧青色官袍,将象征身份的象牙腰牌谨慎地系在革带内侧,既符合规制,又不显招摇。一切收拾停当,天色依旧墨黑。她深吸一口清冽的晨气,登上那辆每日雇佣的青布小车,轱辘声碾过寂静的街道,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抵达翰林院时,东方天际方才透出一丝极淡的蟹壳青。院门那对威严的石狮子在熹微晨光中显出沉默的轮廓。朱红大门尚未开启,只有一侧供官员出入的角门虚掩着,门前已有三五位同僚默然伫立等候。彼此照面,只是极轻微地颔首致意,并无寒暄,仿佛怕打破了这黎明时分特有的肃穆与宁静。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种官衙特有的、混合了旧纸墨和威严的气息。
卯时正刻,伴随着门轴沉闷的“吱呀”声,翰林院的侧门被两名老衙役缓缓推开。一名身着皂服的书吏捧着厚厚的卯簿,面无表情地立于门内一侧。众人依序上前,屏息凝神,提笔在那厚重的册子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工整地画下一个圈——这是每日雷打不动的“点卯”,关乎考成,无人敢疏忽。
画卯完毕,众人如同溪流汇入各自的沟渠,沉默地分散开来,走向不同的值房和厅堂。林锦棠穿过熟悉的回廊,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画眉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啼鸣,更衬得周遭寂静。推开自己那间位于角落的值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墨香、旧纸微霉以及淡淡樟脑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先是用自备的细软布巾,将桌椅案牍细细擦拭一遍,拂去一夜落下的微尘。然后从带来的小茶壶里倒出热水,沏上一杯清茶,看着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氤氲出淡淡白汽。做完这一切,她才在堆满书卷稿本的案前坐下,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入今日的工作之中。
今日的任务,依旧是那仿佛永无尽头的《永乐大典》辑佚校勘。这工作极其考验人的心性。她小心翼翼地用白玉镇纸压住一卷边缘已有些脆裂泛黄的残页,另一只手轻抚着书吏誊录的稿本,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进行比对。时而遇到墨迹漫漶难辨之处,她便需侧身凑近窗棂,借着逐渐明亮的晨光,极力分辨那模糊的笔画走向;时而发现上下文意扞格不通,她便要起身,从身后那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搬出《洪武正韵》、《康熙字典》或是《古今图书集成》的相关分册,埋头查阅,寻找佐证;时而遇到古籍中提及的生僻人名、地名或官职称谓,还需翻检《历代职官表》、《大清一统志》等工具书,以确保译写的绝对准确。朱笔在她手中时停时走,或精准地圈出誊录稿中的讹误,或在一旁以极细的小楷写下条理清晰的批注疑问。整个过程枯燥、琐碎、极耗心神,却要求精神高度集中,不容有丝毫懈怠,因为笔下所系,乃是传承文脉、泽被后世的大事。
工作间隙,她并非只埋首自家案头。见邻桌的刘编修正被一堆新移送来的、散乱的前朝奏疏汇编搞得有些焦头烂额,她便主动起身过去,轻声询问道:“刘前辈,这批奏疏数量颇巨,可需晚辈搭把手略作整理?或可按奏报年份,或按六部职掌略作区分,日后调阅查考或能便利些。”
刘编修从堆积如山的纸卷中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指了指旁边另一小堆道:“有劳林修撰。便将这几摞按万历朝、泰昌朝、天启朝分开即可。年份模糊者,暂置一旁。”
“是。”林锦棠应下,便安静地动手整理起来。她动作轻快利落,分类清晰,并不打扰他人。这虽是举手之劳,却也让她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类型的原始文书,直观了解不同时期奏疏的格式、文体及内容侧重,是一种无声的学习。
午时初刻,有衙役提着食盒送来简单的午膳——通常是两个白面馒头,一碟不见油腥的煮青菜,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清汤。众人或用自带的餐具在值房匆匆用餐,或三五相熟的同僚聚在廊下避风处,一边简单进食,一边低声交谈几句朝野趣闻或衙门琐事。林锦棠通常选择在自己的值房内安静用餐,一边吃,一边翻阅几份她前日向管卷书吏好言借来的、过往翰林院起草的非密级诏诰范例,默默咀嚼学习其中精炼的公文用语、固定的格式套路以及那种不怒自威的庙堂文体。
下午的工作往往更为繁重,也需要更多体力。有时会被分派去藏书楼深处查找某部冷僻典籍。翰林院藏书楼高达数层,书架顶天立地,行走其间,只闻空寂足音。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古旧纸张与防蛀药草的气味。她需根据目录索引,攀爬那吱呀作响的木制高梯,在高处的书架间仔细搜寻,常常弄得满手灰尘。有时则需要将已校勘完毕、并经上官审核通过的稿本,用工整清晰的小楷重新誊抄在特制的宣纸稿笺上,要求格式绝对规范,页面洁净,无一字涂改,以备归档或呈送。
这一日,她校勘至一处关于前朝漕运“支运”与“兑运”法演变的关键记载,发现手中几份辑录版本在具体施行年限和细节上竟有出入,各家说法不一,令她难以决断。她并未贸然遵从某一版本或自行臆断,而是仔细将各版本异同之处逐一摘录下来,附上自己的初步分析和疑点,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前往今日轮值的侍讲学士李大人所在的廨房。
轻轻叩响虚掩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她才推门而入,恭敬行礼后,将写有问题的纸条双手呈上,声音清晰而不急促:“打扰李大人。下官校勘漕运部分,遇一处疑难。关于‘支运转兑运’之关键年限,甲本记为永乐十三年始于淮安,乙本则称宣德五年后方成定制,丙本所言又有所不同。下官查阅《明会典》及《漕运通志》,所载亦存微瑕,不敢擅断,特来请教大人,不知应以何者为确凿?或院内尚有其他更权威之记载可供查证?”
李侍讲正在批阅一份公文,闻言抬起头,接过纸条细细看了片刻,目光又从纸条移到眼前这位态度恭谨、提问条理分明、甚至已自行做过一番功课的新科女修撰身上,眼中不由掠过一丝讶异与欣赏。他放下笔,捻须沉吟道:“此事…确是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各有所本,难怪你难以决断。这样,你可去藏书楼乙字库最里间,寻万历年间潘季驯《河防一览》之嘉靖初刻本,其书后附录《漕河议》中,对此节有专论考据,引证颇详,或可解你之惑。若查阅后仍有不明之处,可再来询我,或请教刘编修,他于明季典章制度,尤为精熟。”
“多谢李大人指点迷津!”林锦棠眼中顿时露出豁然开朗的欣喜,再次深深一揖,“下官这便去寻来查证。”
她的认真严谨、善于思考和清晰有条理的请教方式,显然给李侍讲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在她转身即将退出房门时,李侍讲难得地追加了一句,语气比平日温和了许多:“校勘之事,考据为先,正需如此穷根究底。嗯…很好,去吧。”
然而,并非所有时刻都如此顺利畅通。下午前往藏书楼查书时,她需要查阅一架位于高处、积满灰尘的《漕运通志》补编,而唯一的那架高梯,正被一位资历颇深、平日颇有些架子的王姓编修占用着。那人正慢条斯理地翻找着一册画谱,似乎全然沉浸其中。林锦棠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目光低垂,并不催促。那人却仿佛浑然未觉,磨蹭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仿佛刚刚看到她似的,略带惊讶地拖长了语调:“哟,林修撰?也要用梯子?怎不早吱一声?等着急了吧?”语气平淡无奇,但那刻意放缓的语速和细微的表情,却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怠慢与居高临下。
“不妨事,王大人请先用。”林锦棠面色平静,微微侧身让开。
领用新纸墨时,管事的老书吏对她倒还算客气,脸上甚至堆着笑,但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里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探究与打量,递过纸张时手指缩得飞快,仿佛怕碰到什么不洁之物似的,这种过度的、刻意的“礼貌”,本身也是一种无形的隔阂与提醒。
散值的钟声终于在酉时初刻敲响,悠长而沉闷,回荡在翰林院各个角落。林锦棠仔细地将校勘中的书稿用黄铜镇纸压好,将毛笔洗净插入笔筒,砚台盖好,案面上所有物品归于原位,收拾得一丝不乱,这才随着默然的人流,缓缓走出翰林院那沉重的门扉。
回首望去,夕阳的余晖为翰林院古朴的建筑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外衣,飞檐斗拱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深邃肃穆,那洞开的门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学问、秘密与无形的压力。这一天,平淡、枯燥、琐碎,甚至有些压抑,但她深知,这便是绝大多数翰林官日常生涯的真实写照,是通往帝国权力核心那条漫长道路上必须经历的、最基础的磨练。她感受到了这项工作的严谨、细致与它所承载的文化分量,也体会到了因自身努力和才华而获得的初步认可,同时,也更细微地、真切地察觉到了那些因性别差异而存在的、不便言说却无处不在的隐性排斥与特殊对待。
她轻轻吐出一口蕴蓄了一日的浊气,迈开略显沉重的步伐,融入了京城傍晚喧嚣的人流之中。翰墨生涯的又一天,就在这平淡、微澜与坚韧中,悄然过去了。她知道,这只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个缩影,未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需要她以更大的耐心、更深的定力、更多的智慧去度过,去沉淀,去悄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