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坊别院的西厢书房,依旧是那座隔绝尘嚣的孤岛。然而,与之前纯粹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对静谧不同,这几日,这方寸之地开始有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感。那是一种来自外部的、被严格过滤后的能量注入,如同深海潜流,无声却有力地托举着孤岛的核心。
林锦棠并非孤军奋战。她深埋于故纸与策论中,心无旁骛,但一张由信任与共同利益编织而成的网,正悄然运转,为她抵御着最后的暗流,输送着珍贵的给养。
这夜,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林锦棠正对着一篇模拟策论做最后的斟酌,忽闻极轻的叩门声,并非阿福惯常的节奏。 她心头微动,起身开门。门外,柳湘云竟亲自来了。她披着一件暗紫色织金斗篷,风帽垂下,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一抹淡色的唇。她身上带着夜寒的清冽气息,悄然滑入屋内,仿佛一道魅影。
“叨扰了,棠君。”柳湘云解下斗篷,内里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裙,更衬得她身段玲珑,眼神在烛光下锐利如星。“有些话,书信终究不便,需当面一说。”
林锦棠掩上门,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坊主请讲。”
柳湘云并未就坐,而是踱至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转为凝重。“贡院那边,我已打点过数道关卡,寻常搜检刁难应可避免。但你要留意一人——副考官之一的刑部右侍郎高焕。此人是出了名的‘铁面’,实则最是趋炎附势,与苏家走得极近。他若负责你所在区域的巡场,必会格外‘关照’。”她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你的笔墨纸砚,乃至饮食饮水,入场前都需再三确认,绝不可经陌生人之手。我已让阿福为你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备用,明日送入你房中,你需亲自检查,分开放置,以策万全。”
林锦棠神色一凛:“多谢坊主提醒。这位高侍郎的‘铁面’,学生记下了。”
柳湘云转身看她,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力量:“林锦棠,你是我鸣玉坊走出去的人。你的才学心智,我从不怀疑。但考场如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记住,无论遇到何种情况,稳住了心神,你的文章就是最好的武器。只要你的策论能送到该看的人眼前,”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一切便有转机。外面的一切,有我。”
这番话,已近乎明确的承诺与鼓励。林锦棠深深一揖:“锦棠明白,定不负坊主苦心。”
柳湘云微微颔首,重新披上斗篷:“走了。静候佳音。”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只留一室余香与更沉着的决心。
与柳湘云冷冽直接的夜访不同,与陈婉如的交流则如春风化雨。
次日下午,阿福送来一个食盒,声称是陈府派人送来的“寻常点心”。林锦棠打开,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糕饼。她小心拿起一块桂花定胜糕,指尖触到糕体底部微有异样,轻轻掰开,里面藏着一卷极细的素笺。
展开一看,是陈婉如清秀熟悉的字迹,却并非长篇大论,而是一首短诗:“孤灯寒窗下,研磨志未休。但闻春雷动,振翅共云游。”诗句旁,还用墨线浅浅勾勒了两只并肩飞向云端的鸿雁。
没有一字提及策论内容,却将备考的孤寂、坚持的意志与对未来的共同期盼表达得淋漓尽致。林锦棠握着这小小的纸卷,仿佛能看到陈婉如写下它时温柔而坚定的眉眼。
她沉吟片刻,取出一张同样大小的素笺,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写下:“璞玉深琢久,光华暗自流。龙门千浪涌,同舟渡中流。” 同样以诗回应,寓意彼此皆是历经打磨的璞玉,期待在春闱这场风浪中相互扶持,共渡难关。她将诗笺仔细卷好,藏入一枚空心的银铃铛中——这是她们儿时便玩过的把戏——让阿福混入回赠给陈府的“谢礼”点心中。
诗笺往来,无声却重逾千钧。这是一种精神的共鸣,是在庞大压力下确认彼此并非独行的温暖慰藉。林锦棠将那块定胜糕慢慢吃完,甜意似乎也渗入了心间,驱散了连日奋笔的疲惫。
李芸娘的守护则更加直接而粗粝。她几乎不再现身别院,但她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
这晚,林锦棠挑灯夜读至三更,忽闻窗外极轻的“叩”的一声,像是什么小石子打在窗纸上。她推开窗,寒夜寂寂,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躺着一枚被捏扁了的铜钱,边缘还沾着些许泥污。
这是李芸娘示警的标志,意味着附近有可疑人物出现过,但已被她清除或驱离。
片刻后,阿福低声道:“姑娘,刚芸娘姐让人递了话,说逮到一个在巷口鬼鬼祟祟朝里张望的生面孔,盘问了几句,说是找人,却支支吾吾。芸娘姐将人远远引开‘教训’了一顿,确保他这几日没法再来了。让您安心,她就在左近。”
林锦棠握紧那枚冰冷的铜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李芸娘在用最直接的方式为她清扫着最后的风险,确保她踏入考场前这片天地的绝对安全。这种沉默而高效的守护,源于北地共历生死的信任,无需多言,却厚重如山。
“告诉芸娘,一切小心。”林锦棠轻声道。
烛火摇曳,映照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稿,也映照着桌上那枚冰冷的铜钱、那页温暖的诗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冷冽香气。柳湘云的谋略与资源,陈婉如的共勉与情谊,李芸娘的忠诚与警觉,以不同的方式汇聚于此,与她自身的才学意志交融。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沉沉黑夜和即将到来的巨浪。盟友的力量如同砥柱,为她分担压力,也为她注入了更强大的勇气。
剑已拭亮,袍泽同在。只待晨钟响起,鱼跃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