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浸染了青石村的田垄,天空湛蓝高远,几缕薄云如絮。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村口的黄土路,驶上官道。这一次,没有震天的锣鼓,没有喧嚣的人群,只有林家小院门口无声的凝望。林大山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衣角,王氏眼中含着泪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林虎林豹并肩站在父母身后,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越来越小的车影,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只余下扬起的淡淡尘土。
车厢内,锦棠端坐。她已近豆蔻之年(13-14岁),身量明显拔高,宽大的月白细布襕衫穿在身上,少了几分稚气,更衬出身姿的挺拔与清隽。初离青石村时那份对未知的好奇与隐约的忐忑,早已被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取代。她的面容白皙,眼神清澈却异常深邃,如同蕴藏着星光的古井,平静地映照着窗外流转的秋色画卷。数月闭关的淬炼,如同烈火锻金,不仅赋予了她足以傲视同侪的学识底蕴,更淬炼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气度。她不再需要苏砚之那样跳脱的陪伴来壮胆或提点,此刻的她,已是一位沉稳内敛、心志坚定、背负着自身信念与师门厚望的士子。
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几的,是一位约莫四十许的中年男子。他名唤陈安,是沈清和早年一位得意门生(现为邻州通判)府上的得力管事。此人面容方正,眼神沉稳内敛,举止干练有度,言语不多却字字落到实处。此次受沈清和郑重委托,由其护送锦棠赴省城应考。陈安对锦棠执礼甚恭,口称“小姐”,目光中却带着对这位年少“经魁”以及沈先生关门弟子的由衷敬意。
“小姐,按行程,今日傍晚前可抵柳林驿歇脚。”陈安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沉稳而清晰,“驿路平坦,车马尚算安稳。小姐若觉疲乏,可小憩片刻。”
锦棠从窗外收回目光,转向陈安,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平和:“有劳陈管事费心安排。旅途尚好,并不疲乏。只是看这沿途田亩,秋收已近尾声,不知今岁收成如何?”
陈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敬意。这位小姐,心思果然不只在书本上。他略一思忖,答道:“回小姐,过了云州府界,进入平阳府地界,此地水利尚可,看田中稻茬,收成应属中平。只是听路上行商闲谈,言及北边两府,夏末有些旱情,收成恐不如人意。”
锦棠若有所思:“旱情?不知地方官府可有赈济或减免之策?若赋税照旧,恐伤民本。” 她的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仿佛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需要关注的事情。
“小姐心系民生,令人敬佩。”陈安由衷道,“邸报上或有提及,小人行路匆忙,未及细究。不过,听闻平阳府李知府为官还算清正,或有应对。待到了省城,或能探听得更详尽些。”
锦棠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问,目光又投向窗外,看着远处河堤上疏浚河道的民夫身影,心中默默印证着沈清和所授关于水利与民生关联的论述。
车轮辘辘,碾过愈发宽阔的官道。沿途的集镇规模渐大,商旅往来如织。傍晚时分,柳林驿那高大的牌楼已遥遥在望。驿站旁附设的“悦宾楼”客栈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和……一群群身着儒衫、意气风发或面带紧张的赴考士子。
当陈安引着锦棠步入略显嘈杂的大堂时,她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一身素净的襕衫,身姿如松,面容沉静,气质清贵脱俗,在满堂风尘仆仆的商旅和或兴奋高谈或愁眉苦脸的士子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卓尔不群。更令人侧目的是她的年龄和性别——一个如此年少、身着生员襕衫的女子!
“咦?快看那边…”
“生员服色?还是个…女娃娃?”
“莫不是去江宁考乡试的?这…这也太小了吧?”
“云州府的?前些日子听说他们那院试出了个女经魁,莫非就是这位?”
“嘶……女经魁?!真的假的?看她那气度,倒不像假的……”
“嘿,管她真假,女子考乡试?闻所未闻!怕不是去凑热闹的吧?”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大堂里涌动。好奇、探究、难以置信、轻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各种目光交织着落在锦棠身上。几桌明显是结伴赴考的年轻秀才,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目光中带着评估与毫不掩饰的审视。
陈安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用沉稳的身形为锦棠隔开部分过于直接和冒犯的视线,走到柜台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掌柜,要两间上房,清净些的。”
掌柜见多识广,虽也惊讶,但看陈安气度不凡,锦棠更是沉静自若,忙不迭应承:“好嘞!天字三号、四号房,临后院,最是清净!客官稍候,这就带您上去!”
正在此时,邻桌一位身着湖蓝绸衫、面有傲气的年轻秀才,大约是几杯酒下肚,又见锦棠年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心”和优越感,朝这边扬声道:“这位……小同窗,看你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也去江宁赴考?乡试可不是儿戏,三场九天,熬神费力,题目更是艰深莫测。小同窗此番前去,怕不是重在‘历练’二字,见识见识场面吧?” 他刻意加重了“历练”二字,引得同桌几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陈安眉头一拧,正要开口。锦棠却已轻轻抬手,示意无妨。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位湖蓝绸衫的秀才,以及他同桌那些带着戏谑或探究目光的同伴。她的脸上没有愠怒,没有羞赧,只有一片澄澈的沉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得体的微笑。
“这位兄台有礼。”锦棠的声音清越平和,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压过了大堂的嘈杂,传入众人耳中,“学生不才,蒙云州府学沈清和夫子不弃,忝列门墙,略得教诲。” 此言一出,大堂内识货的士子中顿时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沈清和?可是那位当年名动江南、后辞官归隐的沈先生?” “竟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锦棠不理会那些议论,继续道:“兄台所言极是,乡试之艰,汇聚江南一省三年菁英,自是龙潭虎穴,强手如林。学生年幼识浅,此行亦知前路崎岖,荆棘遍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那清澈的眼神仿佛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无论结果如何,但求无愧于心,不负师恩教诲,尽己所能,全力以赴罢了。至于‘历练’与否,”她目光重新落回那湖蓝绸衫的秀才身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于每一位踏入贡院号舍的士子而言,每一次提笔落墨,凝神静思,直面经义时务之艰深,体味心志之磨砺,岂非皆是修行?皆是历练?学生愚见,不敢独专,愿与诸君共勉。”
话音落,大堂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那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师承名门(沈清和之名足以震慑宵小),又坦然承认艰难,更将“历练”二字提升到所有士子共通的“修行”高度,气度从容,格局开阔,立意深远。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智慧,让所有轻视之心瞬间瓦解。
那湖蓝绸衫的秀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才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在锦棠平静的目光下竟有些手足无措,讪讪地拱了拱手,语气已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敬意:“呃…小…小友见识非凡,气度恢弘,在下…失言了,失敬,失敬!”同桌几人也纷纷收起戏谑之色,看向锦棠的目光变得复杂而郑重。
锦棠微微颔首回礼,不再多言,转身随引路的伙计向后院走去。陈安紧随其后,眼中满是激赏与自豪。大堂内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却已变了风向:
“好厉害的小娘子!沈先生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那番话,有礼有节,有骨有气,真不像这般年纪能说出的!”
“看来那‘女经魁’的名头,怕是真的了……”
旅途继续。官道愈发宽阔平坦,车马如龙。锦棠在车厢内,时而闭目凝神,在心中推演沈清和所授纲要;时而与陈安交谈。
“陈管事,方才路过那片河滩,看淤积甚重,两岸田地却似有引水渠痕迹,不知是何缘故?”锦棠指着窗外问道。
陈安顺着看去,略作回忆道:“小姐好眼力。此河名唤清溪,上游数十里处有座老闸,年久失修,调控不力。丰水期易溃堤淹田,枯水期下游无水可用。府衙年年报请修缮款项,奈何工部批复迟缓,地方库银也捉襟见肘。百姓苦之久矣。”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锦棠若有所思:“河工之弊,牵涉钱粮、工役、吏治。若能仿效前朝‘以工代赈’之法,或可解燃眉之急,然非长久之计。根源还在闸坝修缮与调度章程。” 她随口道出的见解,直指核心,让陈安再次暗暗心惊。
数日后,当马车终于驶近江南行省首府——江宁府那巍峨高耸、如同巨兽匍匐的城墙时,已是夕阳熔金。巨大的城门楼在晚霞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城门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操着各地口音的士子、衣着华贵的商贾、行色匆匆的官吏、还有各种贩夫走卒,汇聚成一股庞大的人流。空气中弥漫着属于大都会的喧嚣、活力,以及一股无形的、属于即将到来的秋闱的肃杀与期盼交织的气息。
陈安望着那气象万千的城池,感慨道:“小姐,江宁府到了。江南文枢之地,果然气象不凡。”
锦棠轻轻撩开车帘,望向那象征着更高舞台、也即将展开一场龙争虎斗的省城。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如水,不起波澜。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同淬火寒锋即将出鞘般的锐利光芒。一路风尘仆仆,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疲惫,反而更衬得那份沉静如同被秋水洗濯过的美玉,温润内敛,光华自蕴,只待匣鸣。
雏凤离巢,羽翼已丰。省城江宁,这座汇聚了江南菁华、文风鼎盛的宏伟城池,已近在咫尺。她的征程,即将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迎来最关键的试炼。静水流深之下,是积蓄已久、即将在秋闱战场石破天惊的磅礴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