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草堂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初冬渗骨的寒意。沈清和端坐如钟,案上摊开的并非经卷,而是一份誊抄得一丝不苟的《乙亥年院试规制》。他目光沉凝,仿佛在审视一座即将攀登的险峰。
“锦棠,”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如同敲响了出征的战鼓,“时机已至。今日,为师与你定下前程——下一科院试,便是你登阶之梯!”
锦棠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跳动起来。这个时刻她早有预感,但当“院试”二字被先生如此郑重地宣之于口,一股混合着巨大兴奋与沉甸甸压力的激流瞬间席卷全身,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屏住了呼吸。
沈清和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手指如铁钎般重重戳在规制上,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落:
“院试,非府试可比!其范围,乃汇聚一省菁英!藏龙卧虎,英才如过江之鲫!汝在青石县、在安平府所见之才俊,不过其中一隅!”
“其名额,”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锦棠眼底,“十中取一?那是侥幸!实乃百里挑一,优中选优!非大才、大智、大毅力者,难望其项背!”
“其要求,”他语速加快,压迫感陡增,“尤重经义功底之精深纯熟,策论见解之精辟独到,非泛泛空谈、拾人牙慧者可过!一丝谬误,一线偏差,便是天堑!”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更关键者,主考乃一省学政大人!其人之学识渊博与否、学派偏好如何、性情宽严、甚至一时之喜怒,皆如无形巨手,可翻覆尔等十年寒窗之功,定尔等一生之荣辱前程!此乃院试最大之变数,亦是最难逾越之关隘!”
“然!”沈清和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轻响,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此关隘,亦是通往更高功名——乡试举人、金殿进士——的唯一跳板!秀才功名,不过护你一家门户一时之安;唯有越过院试,方有资格踏上那真正的通天之梯,窥见庙堂之高远,施展胸中经纬天下之志!锦棠,此路,汝敢不敢闯?!”
锦棠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双拳在袖中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学政的权重如同悬顶之剑,竞争的惨烈如同修罗战场,名额的稀少如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三座无形大山轰然压下,几乎令人窒息。但那“通天之梯”和“经纬天下之志”,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点燃了她眼中所有的火焰,烧尽了那一丝怯懦。她深吸一口气,清越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寂静的草堂内回荡:
“学生敢!院试雄关,学生——必闯之!”
“好!”沈清和眼中激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既明其险,当立其谋!从此刻起,至院试开科,你我师徒,当以此谋为铁律,焚膏继晷,分秒必争!”他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提笔蘸满浓墨,笔走龙蛇。
“《四书五经》为本,朱子《集注》为基,陆王心学及诸家注疏为辅,进行地毯式复盘!”沈清和笔锋如刀,“非止于‘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融会贯通!对每一处微言大义、义理分歧,需能条分缕析,阐述己见,有理有据!为师随时诘问!”
他刷刷写下数个专题:“君权与民本”、“义利之辨”、“华夷之防”、“礼法刑名之关系”、“《春秋》笔法微旨”、“《周易》象数哲思”……“针对此等院试常考、易考、深考之硬骨头,进行专题攻坚!梳理各家源流,剖析历史流变,形成汝之系统见解!每专题,需有万字以上札记为基!”
他指向桌角一叠邸报:“此即汝之策论题源!边防动态、财政困境、吏治积弊、灾荒应对……皆是国家切肤之痛!”
笔锋不停,写下题目:“论边疆屯田卫所制之存废革新”、“论开源节流以纾国库空虚之可行方略”、“论吏治贪腐之制度根源与刮骨疗毒之策”、“论三教融合与朝廷教化之平衡术”……
沈清和放下笔,目光如炬直视锦棠:“此等策论,非汝往日习作可比!需有庙堂高度!需见历史纵深!需具洞察幽微之眼!需有务实可行之策!引经据典需如臂使指,逻辑链条需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凡空谈、偏颇、逻辑不清、论据薄弱、对策空想者——”他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尽数焚毁,重头再来!直至吾颔首!”
“诗赋不可废!题材体裁照旧。”
“然要求更甚!格律辞藻乃末节!意境需独特!情感需真挚!寄托需深远!尤重贯穿全篇之‘风骨’!此乃汝之神魂烙印!”
沈清和压低声音:“为师已托人打探新任学政钱大人之偏好,闻其厌浮华绮靡,喜雄浑沉郁、有家国之思者……日常习作,可稍加留意。”
“自下月起,每逢旬末,进行全真院试模拟!为师亲为主考,严格计时!”
“连续三日,每日卯时入,酉时出!经义、策论、诗赋,全套试题,一篇不少!模拟考场心力交瘁、饥寒困顿之实境!”
“其间,为师或会刻意刁难,或缩短时辰,或质疑汝论……皆在锤炼汝于绝境中之应变与定力!”
计划书成,墨迹淋漓,字字如刻,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锦棠看着那密密麻麻、精确到每日时辰的条目,仿佛看到一条陡峭嶙峋、布满荆棘与陷阱的登天之路在眼前无尽延伸,每一步都需耗尽心力。
计划甫一启动,林家那间小小的书房,便成了真正的炼狱场。典籍堆积如山,几乎淹没了书桌;写满蝇头小楷批注的邸报和史书散落各处,如同激战后的残骸;策论草稿层层叠叠,写废的纸团滚落墙角;诗稿上涂改的墨迹,如同挣扎的印记。油灯常常摇曳至子夜之后,昏黄的光晕里,映着锦棠伏案苦读的清瘦身影,那挺直的脊背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
“咳咳……”深夜,一阵压抑的轻咳从书房传来。
门外,端着参汤的赵氏心头一紧,轻轻推开门。只见女儿正对着一篇策论眉头紧锁,烛光下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赵氏心疼得几乎落泪,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汤碗放在桌角:“棠儿,歇会儿,把这参汤喝了……娘特意熬的,补补元气。”
锦棠从沉思中被惊醒,眼神有些茫然,看清是母亲,才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娘,您还没睡啊……汤我待会儿喝,您快去歇着,别管我。” 说完,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回那艰涩的策论题目上,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赵氏看着女儿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轻轻退了出去,在门外悄悄抹了抹眼角。
堂屋里,林大山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是他紧锁的眉头。见妻子出来,他闷声问:“喝了?”
赵氏摇摇头,眼圈泛红:“让她歇会儿都不肯……这孩子,看着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一圈,这身子骨怎么熬得住啊!”
林大山狠狠吸了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看着女儿书房窗纸上那抹倔强的剪影,声音沙哑低沉:“熬不住也得熬!这是棠儿自己选的路,是咱林家……几辈子都没人敢想的路!咱帮不上忙,能做的,就是别让她分心,让她……安心往前走。”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明儿个我去趟县城,看能不能买点好墨,再添两刀厚实点的纸,棠儿写废的纸太多了……” 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将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和无力深深埋进心底,化为无声的支持。
压力,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无时无刻不挤压着神经。深夜独对孤灯,疲惫如潮水般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入深渊,案头堆积如山的课业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当锦棠的目光扫过沈师那份字字如铁的严苛计划,扫过父母深夜悄悄放在门口尚带余温的热水袋,一股更坚韧、更滚烫的力量便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
秀才的身份,让她和家庭得以喘息,赢得了乡邻表面的尊重。但这远远不够!邸报上边疆烽火映红的天空、河南灾民绝望的眼神、朝堂衮衮诸公为私利争吵的嘴脸、胥吏敲骨吸髓的狞笑……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她的心。她渴望力量!渴望一个能真正撬动这腐朽巨石、哪怕只是一丝的杠杆!院试,是握住那杠杆的第一步!
她的目光,最终温柔而坚定地落在书桌一角——那方县令所赠、陪伴她闯过县试府试风霜的徽墨。墨锭黝黑温润,边缘已磨得光滑,浸润了无数个奋笔疾书的日夜。她轻轻拿起它,冰凉的触感下是内蕴的坚实,仿佛握住了过往所有的坚持与未来的信念。
铺开一张素净的宣纸,她提笔,饱蘸浓墨。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手腕沉稳悬腕,笔锋如锥画沙,在纸上落下铁骨铮铮的十四个大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墨迹饱满,力透纸背,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深沉而内敛的光泽。这不仅是屈子行吟泽畔的千古绝唱,更是她此刻灵魂深处最炽烈的呐喊与最坚定的誓言!院试,这座更高更险、更接近苍穹的山峰,已在她心中巍然矗立。前路荆棘密布,风霜如刀,重压似山,但她的眼神,却比寒夜星辰更加璀璨,比淬火精钢更加坚不可摧!那方浸润了汗水与心血的徽墨,将再次化为她手中的长剑,与她一同,披荆斩棘,踏上这场注定艰难却光芒万丈的求索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