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草堂的空气中,经史子集的沉郁墨香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来自遥远庙堂的铁锈与硝烟气息。案头那叠边缘磨损、纸张略显粗糙的邸报摘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书斋的宁静。
“棠儿,今日且将《周易》爻象暂放一放。”沈清和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肃,他将一份邸报摘要轻轻推到锦棠面前,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点了点,“先看看这个。此乃帝国心脉搏动之声。”
锦棠依言捧起,目光扫过沈师那工整却透着力道的小楷,内容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户部易主:“原户部尚书张廷玉,以‘年老乞骸骨’,准予致仕。擢升礼部侍郎王有龄为户部尚书。”
北疆烽烟: “瓦剌游骑百余人,突袭宣府镇张家口堡,掠边民百余口,牲畜千计。宣大总督李如松奏请增拨兵饷粮草,严饬边备。”
新政之困: “江南道御史周顺昌劾奏:应天巡抚推行‘火耗归公’不力,致胥吏变相加征,‘耗外有耗’,民不堪命,怨声载道。户部议复:着该抚据实明白回奏,并严查不法,以儆效尤。”
豫地哀鸿: “河南布政使司急奏:开封、归德等府夏秋连旱,赤地千里,蝗蝻复炽,灾民流徙,嗷嗷待哺,恐生不测。恳乞天恩速拨帑银粮米赈济,并蠲免今岁钱粮。”
庙堂角力: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奏请‘汰冗员、节浮费、纾国用’,遭工部、兵部及勋戚激烈反对,言‘边务河工俱系紧要,冗员裁撤恐伤国体,动摇根本’。廷议汹汹,未有定论。”
锦棠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起,手中的纸页重逾千斤。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先生!这……瓦剌又犯边了?河南竟遭此大灾?还有这火耗归公……” 青石村的宁静祥和,与这纸上描绘的铁血、饥馑、倾轧相比,恍若隔世。
沈清和面色凝重,微微颔首:“正是。此乃中枢通传各州府的邸报摘要,虽只鳞片爪,却可见庙堂风云、黎民疾苦。张廷玉执掌户部多年,持重有余,然近年国库如漏勺,增收无方,早成众矢之的。此番‘乞骸骨’,恐非本愿。” 他目光锐利起来,“王有龄此人,乃当朝次辅李光地心腹,素有‘能吏’之名,尤擅理财聚敛之术。此擢升,非比寻常。”
“先生是说……次辅一系要掌控财权,另有大动作?”锦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十有八九。”沈清和捻须,眼神深邃,“财赋乃国之命脉。王有龄上位,无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将掀起波澜。或向商贾盐铁加税,或严核田亩追缴积欠,甚至……可能重新清丈勋贵田庄。”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无论哪条路,都布满荆棘,牵动无数人神经。这户部尚书的位子,烫手得很。”
锦棠心绪翻腾,指着“瓦剌扰边”那条:“先生,这瓦剌小股游骑,看似规模不大,但年年如此,如附骨之疽。宣大总督李如松请饷增兵,朝廷能允吗?若允,国库本就空虚;若不允,边备废弛,恐酿大祸!这……简直是无解之局!”
沈清和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北疆的风沙:“无解?倒也未必。汉武时卫青霍去病犁庭扫穴,代价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宋真宗澶渊之盟,岁币买得百年和平,却也养虎为患。李如松之父李成梁当年在辽东,便是以‘养寇自重’闻名。今日其子请饷,是真为御敌,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让锦棠心头一凛。
沈清和站起身:“随我来。”他带着锦棠来到草堂内侧一个锁着的旧书箱前,取出钥匙打开,里面是几册书页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典籍——《资治通鉴》和几卷前朝实录的抄本。
他将《资治通鉴》翻到汉武帝征伐匈奴的篇章,手指点着那些记载府库消耗、民夫征发的文字:“看,武帝雄才大略,北逐匈奴,封狼居胥,功在千秋。然连年征战,‘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百姓负担何其沉重?晚年《轮台罪己诏》言‘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字字血泪!今日北疆之患,若效武帝,倾国之力一战,胜败姑且不论,这河南灾民、江南小民,可还活得下去?” 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叩问。
锦棠看着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和武帝沉痛的诏书,再对照邸报上河南“赤地千里,蝗蝻复炽”的奏报,只觉得一股寒意透彻心扉。
沈清和又翻开记载唐太宗贞观初年关中大饥的实录:“再看此处。贞观二年,关中饥馑,‘民多卖子以接衣食’。太宗如何处置?‘诏开仓廪赈之’,‘遣使巡抚,出御府金宝赎男女自卖者还其父母’,‘诏罢不急之务,减省力役’。赈济及时,处置得当,更以帝王内帑赎还卖身之民,安定了民心。虽是天灾,未酿人祸。”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冷,“反观前朝崇祯年间,陕北连年大旱,颗粒无收,朝廷非但无力赈济,反而因辽东战事加派‘辽饷’、‘剿饷’,官吏催科如虎,敲骨吸髓!饥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终至‘迎闯王,不纳粮’,星火燎原,倾覆社稷!河南今日之灾,朝廷若处置不当,或赈济之粮被层层盘剥,十不存一,落到灾民口中者寥寥,你道会如何?”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锦棠。
锦棠被这血淋淋的历史与现实对比震撼得说不出话,半晌才艰涩道:“官逼民反,史不绝书……朝廷此次,万不可重蹈覆辙!”
“再看这‘火耗归公’之弊。”沈清和翻到《明实录》关于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的记载,“张江陵(张居正)是何等人物?其推行‘一条鞭法’,立意‘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化繁为简,意在杜绝胥吏巧立名目盘剥。然其法之根基,在于‘清丈田亩’以均税负,在于‘考成法’以整肃吏治!清丈田亩,触动豪强地主之利;整肃吏治,得罪了整个官场的既得利益者!故其身后,人亡政息,反攻倒算,‘一条鞭法’形同虚设,弊窦重生,反成小民更重之枷锁!今日之‘火耗归公’,名目不同,其理何异?若无雷霆手段厘清税基、整饬吏治、严刑峻法以儆效尤,单靠一纸政令,无异于缘木求鱼,终将被那些蛀虫啃噬得面目全非!” 沈清和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与愤懑。
锦棠看着邸报上“耗外有耗”、“民不堪命”的字样,再对照史书上张居正改革的兴衰,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良法美意,就注定要被这些蠹虫啃噬干净?”
沈清和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办法?有。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然……谈何容易?这庙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利益盘根错节,阻力如山如海。非有雄主权相,挟无上之威,行非常之事,难以撼动。代价……亦是难以承受之重。” 他疲惫地合上史书,草堂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夜深人静,林家小屋内,锦棠就着如豆的油灯,翻开了那本特殊的“时政思辨录”。白日里邸报的惊雷、史册的血泪、沈师沉重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翻滚、碰撞。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粗糙的纸页上奋笔疾书,字迹时而急促,时而凝滞,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与思考的火花:
“王有龄入主户部,次辅系掌控财权之标志。然‘理财’二字,谈何容易?开源?商税、盐课、海贸,皆富矿,然矿主皆虎视眈眈之权贵豪商!节流?裁撤冗员如剜勋贵宗室之肉,削减禄米更动其命根!观其施政,若只知在升斗小民头上再加赋税,或与豪强媾和共分其利,则不过换汤不换药,甚或变本加厉!桑弘羊、王安石皆以‘理财’名世,然桑弘羊为武帝聚敛,民怨沸腾;王安石变法,初衷虽好,用人不当,终致党争倾轧,半途而废。王有龄之路,凶险更甚!”(笔锋犀利,直指核心矛盾与可能的后果)
“旱蝗交加,人间地狱!朝廷拨粮赈济,天经地义。然虑及国库空虚、地方仓廪或已名存实亡,所拨之粮恐如杯水车薪。最可怖者,在于**吏治**!赈粮自户部出,经省、府、州、县、乡,层层官吏,几人不伸手?十石粮至灾民手,恐不足三石!此乃千年痼疾!若无铁腕钦差持尚方宝剑坐镇,明察暗访,杀一儆百;若无发动本地正直乡绅耆老参与监督分发;若无严令地方官开仓放粮、设粥厂、以工代赈并行……则赈济之粮,非救命稻草,实乃催命之符、暴乱之火种!唐太宗贞观赈灾能安民心,因其吏治尚清,帝威深重。今上……庙堂纷争如此,威信安在?可叹!可虑!”(结合史鉴与对现实吏治的深刻不信任,对策具体却充满悲观)
火耗归公之弊(笔锋带着嘲讽): “周御史弹劾,字字见血!‘耗外有耗’,实乃胥吏生存之道、吸血之法!‘归公’?想法甚美,然无异于与虎谋皮!不彻底厘定正税额度,公开透明征收细则,让百姓明明白白;不将胥吏俸禄提至足以养廉之数(此点恐惊世骇俗,但学生以为乃根本之一!);不设立独立于地方官之监察,严刑峻法处置贪墨……则此新政,不过是为虎添翼,给豺狼披上一件‘奉旨加征’的合法外衣!张江陵‘一条鞭法’之败,殷鉴历历,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大胆提出“胥吏俸禄”这一敏感点,直指制度性缺陷)
裁撤冗员之争(相对冷静): “陈御史‘汰冗节流’之议,直指国用困窘之症结。然‘冗员’二字,何其沉重!勋戚、宗室、捐纳、恩荫……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若无雷霆手段、周密计划、妥善安置之策(如转任闲职、致仕补偿、严控新晋),贸然裁之,必引朝野剧烈震荡,恐新政未行,祸起萧墙。学生以为,开源(如有限度开海、整顿盐铁专营弊病)或比节流(裁冗)更易着手?虽亦触动利益,然阻力或可分化?”(进行政治风险评估,提出相对务实建议)
写完最后一句,锦棠搁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心力。她看着烛光下自己写下的这些“离经叛道”、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文字,心中并无太多惶恐,反而有一种冲破樊笼的畅快与沉重交织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这些见解还很稚嫩,甚至可能谬误百出,但这是她自己的思考!是她尝试将圣贤书、史册鉴、前世模糊的认知与今生所见所闻熔于一炉的初次锻打。
她推开窗,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青石村早已沉睡在无边的夜色里,万籁俱寂。但她的心潮却如钱塘怒潮,澎湃不息。邸报上冰冷的文字,此刻仿佛化作了边关的风啸、灾民的哀泣、朝堂的争吵、胥吏的狞笑……无比真切地在她耳边回响。
“学问在书斋外……”锦棠低声重复着沈师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笔记纸页。这一刻,她才真正触摸到了这句话沉甸甸的血肉与灵魂。那高踞九重的庙堂,那烽火连天的边关,那水深火热的灾民,那在层层盘剥下呻吟的民力……这一切,都从邸报的缝隙中奔涌而出,与她案头的经史子集、与她笔下的锦绣文章、与她孜孜以求的功名之路,轰然撞击,紧密相连!
她的目光,穿透了书斋的窗户,投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视野之中,院试的雄关依然巍峨,但其背后,一片更为广阔、复杂、真实而沉重的天地——帝国的肌体与灵魂,正带着铁与血、泪与火的气息,清晰地铺展在她眼前。她知道,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将在这样的认知与责任下,走得更加清醒,也更加艰难。朝堂的风云,已在她心底投下不可磨灭的倒影;史鉴的光芒,正照亮她攀登途中更为幽深的沟壑与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