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尽,草堂窗外的老槐树虽仍枝桠虬劲,但仔细看去,枯褐的枝条上已悄然鼓起细小的芽苞,蕴藏着破冬而出的生机。距离县试启程的日子,只剩最后半个月。草堂内,一种无形的、蓄势待发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学子们埋头苦读的身影透着一股背水一战的决绝。然而,在这片肃穆之中,沈清和的书房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暖炉散发着融融的热气,茶香袅袅,酝酿着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情愫。
锦棠端坐在沈清和书案对面,腰背挺直如松。案上,摊开着县试的模拟题卷,墨迹已干。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唯有在聆听恩师教诲时,才偶尔掠过一丝专注的亮光。沈清和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雕琢的璞玉,如今已光华内蕴,锋芒隐现,心中百感交集。这半年多来的朝夕相处,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师徒情分。他视锦棠,已非仅仅是聪慧的弟子,而是自己毕生所学、未竟之志的真正托付者,是精神与学术血脉的延续。
“锦棠,”沈清和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该教的学问,为师已倾囊相授。今日,我们不论经史,不谈策论,只说说这即将到来的县试,以及……为师的一些肺腑之言。”
他拿起案头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那是他根据多年经验总结的考场要诀。
“考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手指点着纸上的条目,条分缕析,细致入微:
“其一,流程规则,了然于胸。寅时点名,卯时搜检入场,严禁夹带片纸只字,此乃铁律!搜检时需沉稳应对,切勿慌乱露怯。入座后,静待封门发卷。卷头需端正填写姓名、籍贯、三代履历,万不可错漏涂抹!”
“其二,阅卷偏好,心中清明。县试首重根基扎实、文理通畅。破题如开门见山,务必精准切题,一针见血!承题需稳如磐石,承接自然,奠定全文基调。结构务必清晰,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最忌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字迹,更是重中之重!”他加重语气,目光灼灼地看着锦棠,“不求你写出馆阁体的圆润,但求工整清晰,力透纸背!卷面整洁,如人之衣冠,半分马虎不得!考官一日阅卷无数,一份清爽悦目的卷子,便是先声夺人!”
“其三,时间分配,犹如调兵。拿到题目,切莫急于下笔!先通览全卷,心中默算时间。四书文、试帖诗、策论,各有侧重,分值不同。需预留足够时间给最拿手、最能展露锋芒的策论。若遇阻滞,暂且搁置,切莫钻牛角尖,待其余答完再回头攻坚。”
“其四,突发状况,静气应对。墨污卷面?莫慌!以洁净纸张轻压吸去,勿擦拭。笔锋开叉?镇定换笔(你备用的‘松烟’定要检查妥当)。邻座干扰?心无旁骛!考场之内,唯你与纸笔,天地外物皆可摒除!”
沈清和讲得极其细致,每一个环节,每一种可能,都掰开揉碎了交代清楚。这已非简单的经验传授,而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帅,在战前为心腹爱将做的最后推演。
讲完这些,沈清和放下笺纸,目光变得深邃而柔和,注视着锦棠清澈却隐含锐气的眼眸。
“锦棠,以上皆是术。”他缓缓道,“为师今日最要叮嘱你的,是心法。”
“每逢大事有静气!”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锦棠心上,“考场之上,风云际会,龙蛇混杂。切莫因他人伏案疾书而心焦,切莫因题目难易而自乱阵脚。记住,你只需做好你自己!将你所学所思,如同平日在这草堂一般,从容不迫地展现在卷面之上,便是圆满!”
他停顿片刻,语重心长:“为师知你心志高远,志在案首。然,名次乃天时地利人和之果,非一人之力可强求。执着于此,反成心魔枷锁。你只需尽你所能,将你的才学、你的见识、你的风骨,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让那卷面替你说话!至于结果如何,自有天命,亦有考官法眼。放下执念,轻装上阵,方能发挥极致,水到渠成。”
他随即传授了几个简单却有效的静心凝神小方法:闭目默诵一段《心经》或《清静经》,观想丹田气息流转如环,或以指尖轻叩桌面三下,提醒自己回归当下。这些法门,都是他宦海沉浮中赖以保持清醒的秘诀。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沈清和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慈爱,如同一位即将送爱子远行的父亲。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后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打开了一个暗格。暗格中,静静躺着一方砚台。
那砚台形制古朴,非金非玉,乃是一整块深青色的歙石雕琢而成。石质细腻温润如婴儿肌肤,触手生温。砚堂开阔,如一方小小的湖泊,砚池深幽,边缘雕着几片翻卷的荷叶与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线条洗练而充满生机。砚身包浆浓厚,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幽光。这方砚台,伴随沈清和从意气风发的翰林编修,到沉浮跌宕的地方官场,再到这青石村草堂的宁静岁月,见证了他一生的荣辱与坚守。
沈清和双手捧出这方古砚,如同捧起一段尘封的历史与毕生的心血。他走回书案前,将砚台轻轻放在锦棠面前。
“此砚,名‘青荷’,随为师近四十年。”沈清和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郑重,“今日,赠予你。”
锦棠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恩师。她深知这方砚台对先生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精神的寄托,是半生岁月的见证!如此重宝,竟要赠予自己?
“锦棠,”沈清和的目光穿透她的惊愕,直抵心灵深处,带着无与伦比的信任与期许,“汝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如凤栖于林,其鸣必清!此去县试,不过牛刀小试,浅池试水。为师坚信,以你之能,必能脱颖而出!然,为师更望你记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与殷殷期盼:
“勿以浅池为限!勿因俗见自囿!汝之天地,当在九天之上!持此‘青荷’,磨砺心志,浸润文章。望你持心如这砚石般温润而坚韧,守节如这青荷般出淤泥而不染!他日,为师在这青石草堂,静待吾徒雏凤清音,响彻寰宇!”
“先生——!”锦棠再也无法抑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恩师的话语,字字千钧,比那紫檀狼毫“松烟”更重,比这方“青荷”古砚更沉!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沈清和,深深地、庄重地叩下头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灵魂的震颤。
没有言语能表达她此刻心中的激荡。是沈清和,将她从懵懂村童引入这浩瀚无垠的知识殿堂;是沈清和,以海纳百川的胸襟包容她惊世骇俗的见解,并助其锋芒;是沈清和,在她迷茫时指点迷津,在她动摇时给予力量!没有恩师,便绝无今日的林锦棠!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恩师清癯的身影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辉。她双手高举,如同承接圣物,无比郑重地接过那方温润厚重的“青荷”古砚。砚石入手微凉,却又仿佛带着先生掌心的温度与毕生的心血。
“恩师再造厚恩,锦棠……万死难报!”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此去县试,锦棠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恩师教诲!更当谨记恩师今日之言,穷毕生之力,磨砺此心,浸润此砚,书写无愧于己、无愧于师、无愧于天地之文章!他日若有所成,皆拜恩师今日所赐!生为恩师弟子,死亦为恩师门生!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临行前的最后拜别,在这方承载着厚重师恩与无限期许的“青荷”古砚前,显得格外深沉。书房内,暖炉氤氲,茶香犹存,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光影中定格。锦棠抱着那方沉甸甸的古砚,如同抱着恩师交付的半生荣光与毕生期望,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间浸润了她灵魂的书房。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恩师的目光,将永远如同草堂不灭的灯火,照亮她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