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的日子,像一块沉甸甸的磨盘,悬在每一个关心锦棠的人心上。松泉草堂的灯火,常常是青石村最后熄灭的一盏,窗纸上映着少女伏案苦读的清瘦剪影,仿佛不知疲倦。而在林家小院那间简陋的厢房里,另一份无声的牵挂,也随着星移斗转,化作了油灯下绵长而细密的针脚。
母亲赵氏的心,早已被揉成了两半。一半为女儿日渐单薄的身影、熬红的双眼而揪扯着疼;另一半,则被一个更具体、更遥远的忧虑紧紧攫住——那几十里山路外的陌生县城,那数日的离家赶考。女儿才九岁,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严厉的考官、未知的挑战……光是想想,就让她夜不能寐。这份沉甸甸的忧虑,最终都沉淀在了她手中的一针一线里。
夜深了,万籁俱寂。锦棠小屋的灯火依旧亮着,她正凝神修改着一篇策论的破题。隔壁赵氏的屋子,也透出昏黄的光晕。锦棠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起身想去厨房喝口水。经过母亲虚掩的房门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像一片温暖的羽毛。赵氏正佝偻着背,坐在炕沿的小杌子上,身子几乎要伏到油灯前。她左手拿着一件靛蓝色的新衣,右手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针尖在灯下闪着微芒。她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布料,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她额角深刻的皱纹和鬓边新添的、刺眼的白霜。她缝得极专注,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抿着,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面前,除了那件新衣,还有一双厚实得如同小船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用粗麻线纳得密密麻麻,针脚紧实得如同铠甲。
锦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她轻轻推开门,放柔了声音:“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歇着?灯光这么暗,仔细伤着眼睛。”
赵氏被这声音惊得一颤,针尖猛地扎到了指尖。她“嘶”地吸了口气,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看到是锦棠,她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点被撞破的不好意思:“是棠棠啊。娘……娘不困,白天地里活计多,就这点功夫给你拾掇拾掇。这赶考的行头,马虎不得。”她放下针,拿起那件新衣的袖子,对着灯光细细摩挲着肘弯处,“你看,娘在这儿特意多衬了一层厚实的棉布,针脚也缝得密密的。你读书写字,胳膊肘老是蹭桌子,这里最费料子。这回啊,保准磨不破!”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朴素的得意和满足。
锦棠走到炕边,挨着母亲坐下,拿起那件新衣。布料是家里咬牙扯的最好细棉布,染成沉静的靛蓝,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针脚细密匀称得惊人,每一针都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力。领口和袖口,赵氏用攒了许久的几缕彩色丝线,精心绣了一圈连绵不断的、细小的藤蔓纹样,那藤蔓柔韧地盘绕着,如同母亲无声的守护与期盼。锦棠的手指抚过那些细密的纹路,心里又暖又涩。当她翻到衣襟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小小的、用红线绣成的“安”字。那字迹不算漂亮,却一针一线,绣得无比认真。
“娘……”锦棠的声音有些发哽,她握住了母亲粗糙、布满细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您这手……白天洗衣做饭,晚上还熬着做针线……这衣裳够好了,真的,别再加了,您快歇歇吧。”她心疼地看着母亲眼下的青黑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
赵氏反手握住女儿微凉的手,轻轻摩挲着锦棠因练字而结出薄茧的指腹,仿佛想将那份温暖都渡过去:“傻闺女,娘不累。娘能为你做的,也就这点针头线脑的事儿了。”她拿起那双厚实的布鞋,递给锦棠看,“你摸摸这鞋底,厚不厚实?娘用了最好的麻线,纳得密不透风。赶考要走山路,脚底板要受罪,鞋底厚实了,走路不硌脚,就是下点小雨也不怕湿了脚心着凉。娘就怕你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再冻着病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独自跋涉在崎岖山路上。
锦棠心中了然,她将头轻轻靠在母亲瘦削却温暖的肩膀上,像小时候寻求庇护那样。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灶火和淡淡皂角的气息,让她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下来,连日苦读的疲惫也似乎消减了许多。
“娘,您别担心。”锦棠的声音在母亲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沈先生都安排妥当了。他说县试有专门的考院,供考生住宿,一日三餐也有人管,很安全的。还有衙役巡逻,不会有事。”她顿了顿,感觉到母亲的身体依然有些紧绷,便坐直了身子,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至于考官……娘,沈先生教过女儿,考场之上,凭的是真才实学!考官大人坐在帘子后面,看的是卷子上的文章好坏,道理深浅,认的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只要女儿的文章写得扎实,策论针砭时弊,诗赋清新脱俗,便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怕别人用什么眼光看。若是真有不公,”锦棠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沈先生也不会答应的!他老人家在士林中素有清名,定会为学生讨个公道!”
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光芒,听着她条理分明、掷地有声的话语,赵氏眼中的忧虑如同晨雾般被驱散了一些。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角却悄然湿润了。她抬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拭去锦棠额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墨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好,好,娘的棠棠长大了,懂事了,有本事了!”赵氏的声音带着哽咽,更多的却是骄傲,“娘信你!娘就是……就是想着你才这么大点儿,就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住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靛蓝色的衣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你爹……他嘴上硬,前儿还跟你阿爷嘀咕,说是不是该陪你一起去……可又怕坏了规矩,让你被人笑话。你阿爷……唉,他那脾气你也晓得,背地里没少跟沈先生打听县城的客栈好不好,吃食干不干净……”
母亲的话,像一股暖流,细细密密地包裹住锦棠的心。家人的担忧,是如此具体而深沉。她用力回握母亲的手,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柔软却坚定的承诺:“娘,女儿都明白。您告诉爹和阿爷,不用担心。女儿到了县城,一定事事小心,不往人多的地方挤,听沈先生和领队的话。考完试,我立刻就往家赶,一刻也不耽搁!等女儿考中了童生,就能进县学读书,那时回家探亲也方便多了。”
“嗯!娘等着!娘和你爹、你阿爷,还有虎子豹子,都等着棠棠的好消息!”赵氏用力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已绽开,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女儿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盼。她拿起那件新衣,对着锦棠比划:“来,快试试!肩膀这儿,娘特意放宽了点。你读书写字,肩膀老是端着,太窄了勒着难受。”
锦棠顺从地站起身,脱下外衣。靛蓝色的新衣上身,布料柔软舒适,肩线宽松,肘弯处加厚的衬里妥帖地包裹着关节。那稳重的蓝色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白皙沉静,竟真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清雅气度。
“真合身!真好看!”赵氏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眼中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之前的愁云惨雾仿佛被这身新衣带来的希望之光彻底驱散,“活脱脱一个小女先生!再配上你爹给你刻的那根带着棠梨花苞的木簪子,就更神气了!看谁还敢小瞧我家棠棠!”
锦棠低头看着身上这件承载着母亲全部心血和期盼的衣裳,感受着那份密密的针脚传递而来的、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力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勇气。她拉过母亲的手:“娘,您也试试这鞋?看大小合脚不?走两步试试?”
赵氏连忙把手缩回去,嗔怪道:“试什么试!娘做的鞋,闭着眼睛都知道大小!快脱下来,仔细弄脏了,压皱了!赶考那天,从头到脚都穿新的,精神!”她小心翼翼地帮锦棠脱下新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瓷器。然后,她将那件新衣仔细地抚平每一条褶皱,郑重地叠放整齐。接着,是那双厚实得像小堡垒的千层底布鞋,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软布仔细包裹好。最后,她打开炕头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包袱皮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却干干净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套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细布里衣,几双同样厚实、袜底同样纳得密实的棉布袜子,一小包沈清和特意开好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防风寒药材,甚至还有一小包用干净帕子裹着的、家里炒的香喷喷的南瓜子——那是锦棠平时读书时最爱嚼的零嘴。
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母女俩相依的身影温柔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传来几声悠远的虫鸣。屋内,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和母女间流淌的、无声胜有声的温情。赵氏手中的针线,如同最虔诚的祈愿,一针一线,密密缝补着对女儿远行的千般不舍与万般担忧,也密密缝进了对女儿前程最深切、最朴实的祝福与期盼。那细密得如同星斗的针脚,是母亲无言却最厚重的爱,是游子身上最坚韧的铠甲,将伴随着锦棠,踏上那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通往第一关的征途。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那个蓝印花布包袱上,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