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坐落于大雍王朝西南边陲的苍莽群山之中。村如其名,村口矗立着一块巨大如屋的黛青色磐石,历经风雨,沉默地见证着村落的沧桑。然而,比这巨石更沉重地压在村民心头的,是一个流传了近百年的、令人绝望又讳莫如深的诡异传统——青石村,生不出女婴。
这并非简单的巧合,而是被赋予了神秘色彩的“诅咒”或“风水之谜”。村中口耳相传的版本有好几个,但核心都指向一场发生在近百年前的灾祸。
相传,青石村林家的先祖,曾是一位骁勇的将军,因在战场上杀戮过重,遭了阴鸷报应。其妻连生数胎皆夭折,最后得一女,视若珍宝。将军为保此女平安,听信邪道方士之言,在村中设下“锁阴聚阳”之阵,并以血誓立下祖训:“林氏一脉,百年之内,唯阳独存,阴气不入,方保血脉不绝!” 此阵此誓,虽保住了林氏香火,却意外波及整个青石村风水,致使百年来,村中降生的婴儿,无一例外,皆为男丁。
另一种说法则指向村口那块巨大的青石。传说百年前,曾有陨星坠于村外山谷,地动山摇后,谷中涌出赤水,染红了溪流三日。自那之后,村口青石便隐隐透出一股燥热之气,村中老井的水也带上了铁锈般的涩味。村中最老的堪舆先生临终前曾断言:“青石镇煞,赤水焚阴。此地方圆,阳气过炽,阴息断绝,恐百年内难有女婴啼哭。” 果然一语成谶。
无论哪个版本,其结果都令人窒息。整整三代人,青石村再未听闻女婴的啼哭。家家户户添丁进口,全是小子。起初是庆幸,后来是麻木,再后来,便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生不出女儿,意味着血脉无法真正延续(女子被视为外姓),意味着村中婚配只能靠外村娶媳,更意味着一种冥冥中的不祥。村民们私下议论,这是老天爷对青石村的惩罚,是断了“阴”根的绝户之兆!神婆王婆婆每逢初一十五便在村口青石前焚香祷告,祈求“阴息”回归,却始终石沉大海。百年无女,成了青石村一道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也让“生个闺女”成了此地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林老根家的儿媳赵氏临盆的消息,起初并未在死水般的青石村激起多少波澜。无非是林家又要添一个小子罢了——所有人,包括林老根自己和林大山,都这么笃定地认为。
然而,当林大山家那间低矮土坯房里,传出那一声划破百年沉寂的、清越嘹亮的婴儿啼哭时,当稳婆跌跌撞撞冲出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嘶喊出“女娃!是个女娃!”时——
整个青石村,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村道上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汉子,猛地僵在原地,锄头哐当砸在脚边也浑然不觉;河边浣衣的妇人,手中的棒槌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树荫下抽旱烟的老头,烟锅里的火星掉在胡子上烧着了也忘了拍打;追逐打闹的孩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向林家小院的方向。
“女…女娃?” 一个汉子梦呓般地重复。
“青石村…有女娃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百年…百年诅咒…破了?!” 有人失声尖叫。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祥瑞!天降祥瑞啊!” 须发皆白的村长林承宗,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老泪纵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快去!敲锣!告诉所有人!放鞭炮!有多少放多少!林家有女了!青石村有女娃了!百年的魔咒破了!破了啊——!”
“哐哐哐——!!!” 急促到疯狂的铜锣声撕裂了山村的宁静,如同冲锋的号角。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不知是谁家珍藏的、预备过年或娶亲的鞭炮被第一时间点燃,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整个青石村,并迅速向邻近的山坳村落蔓延。田埂上、山道上、溪水边,无数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如同潮水般涌向林大山家那座小小的土坯院。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百年的压抑与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冲破云霄的欢呼与泪水。整个青石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的沸腾!
小小的土坯房里,此刻成了整个宇宙的中心。
林老根,这位素来威严持重的林家当家人,此刻佝偻着腰,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易碎的琉璃般,托着那小小的、包裹在旧棉布襁褓里的婴儿。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怀中那粉雕玉琢的小脸,嘴唇哆嗦着,反复呢喃:“是真的…是真的女娃…祖宗保佑…老天开眼啊…我林家…我青石村…有后了…有后了!” 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那珍视的程度,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父亲林大山,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壮实汉子,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大孩子。他围着父亲和襁褓不停地转圈,想凑近看又怕挤着,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就从那憨厚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搓着蒲扇般的大手,想碰又不敢碰,只会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对虚弱的妻子赵氏说:“秀儿!秀儿!你听见没?是闺女!咱有闺女了!像你!真好看!” 那喜悦,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几乎要从他魁梧的身躯里满溢出来。
母亲赵氏躺在炕上,虽然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幸福和无尽的温柔。她的目光如同柔软的丝线,紧紧缠绕在襁褓上,片刻不离。看着公公和丈夫那狂喜到失态的模样,她的嘴角弯起一个虚弱却无比满足的弧度。这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珍宝,是上天赐予林家,更是赐予她的奇迹。她伸出虚弱的手,轻轻拉了拉襁褓的边缘,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大伯林大河和伯母王氏也闻讯挤了进来。林大河是个精明的庄稼汉,此刻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搓着手连声道贺:“好!太好了!爹!咱家有大福气了!” 伯母王氏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襁褓和狂喜的公公、小叔子之间飞快地转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羡慕,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她干笑着凑近看了看:“哎哟,这小模样真是心疼人!百年的祥瑞啊!老林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可得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 话虽如此,语气里那份夸张,却隐隐透出对这份“祥瑞”可能带来的、超越寻常男丁的重视程度的微妙感知。
林家那简陋的篱笆小院,此刻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村长林承宗带着几位村老,郑重其事地站在院中,对着堂屋方向深深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感谢祖宗庇佑,天降祥瑞。神婆王婆婆更是直接跪倒在院门口,对着四方神灵和村口青石的方向连连叩拜,口中高呼:“送子娘娘显圣!青石风水流转!百年诅咒已破!福泽绵长啊!”
猎户林虎,那个赤膊的壮汉,直接扛来了一头刚猎到的、还在滴血的肥硕野猪,“砰”地一声扔在院中,声如洪钟:“大山哥!给嫂子和咱小祥瑞补身子!咱青石村百年的喜事,得好好庆贺!” 这豪迈的举动引来一片叫好声。
络绎不绝的村民挤进狭小的堂屋,只为看一眼那传说中的“百年女婴”。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祥瑞长啥样!”
“哎呦,这小脸,这眉眼,跟画里的仙童似的!”
“瞧瞧这头发,多黑多密!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哭声都那么响亮,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林家祖上积了大德啊!”
“沾沾福气!让我家媳妇也抱抱,来年说不定也能生个闺女!”
惊叹声、赞美声、祝福声、议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无数道目光,炽热的、好奇的、敬畏的、羡慕的,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婴儿身上。林老根抱着锦棠,如同捧着传国玉玺,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荣光,小心翼翼地展示着,却又时刻警惕着靠得太近的人。林大山则像个忠诚的护卫,张开双臂,笨拙地拦在父亲身前,防止过于激动的人群挤撞。
小小的林锦棠,在襁褓中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初生的她无法理解那些狂热话语的全部含义,但婴儿敏锐的感知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注视”和“期待”。空气仿佛都因这过度的热情而变得稀薄燥热。她感到不适,微微蹙起小眉头,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这细微的反应,立刻被离得最近的王婆婆捕捉到。她猛地站起身,双手高举,用一种近乎神谕般的腔调高喊:“噤声!都噤声!莫要惊扰了祥瑞!小锦棠嫌吵了!都散开些!散开些!福气要慢慢养,急不得!”
神奇的是,喧嚣的人群竟真的在王婆婆的呼喊下稍稍安静和后退了些。众人看向襁褓的目光,敬畏之色更浓。
趁着众人安静的空隙,王婆婆颤巍巍地走到林老根面前,浑浊的老眼仔细端详着襁褓中的婴儿,手指还掐算着。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满屋子的人,朗声道:
“老婆子我活了八十有三,今日方知何为天命所归!此女降世,非比寻常!她眉心隐有慧光,哭声清越穿云,乃破百年阴煞、引天地福泽之象!老婆子断言,此女命格贵不可言,绝非池中之物!其前程,非我等山野村夫所能揣度!林家得此女,如得凤凰栖于梧桐;青石村得此女,便是困龙升天之始!好生养育,莫要辜负了上天这份厚赐!此乃——百年祥瑞,凤凰命格!”
“凤凰命格!”
“天啊!凤凰命!”
“我就说!百年的唯一,能是凡人吗?”
“林家…青石村…要发达了?!”
王婆婆的“预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再次引爆了人群!狂热的议论和更加虔诚的祝福如同海啸般将林家淹没。林老根抱着锦棠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林大山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连一直眼神复杂的伯母王氏,此刻也露出了真正震撼和敬畏的神色。
只有襁褓中的林锦棠,在那一片“凤凰命格”、“前程远大”的喧嚣预言中,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祥瑞”之名所附加的重量。小小的婴儿,在无人察觉的襁褓深处,再次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凤凰?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降生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她的命运,就已与这“百年祥瑞”紧紧捆绑。在这份极致的珍视与狂热的期待之下,是一条注定无法平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路。而知识,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用以劈开前路的武器。这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她初生的灵魂深处。
窗外的喧嚣仍在继续,庆祝这石破天惊的祥瑞降世。小小的林锦棠,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在“凤凰命格”的预言声中,沉入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次睡眠。属于她的传奇,才刚刚在青石村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掀开了沉重而辉煌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