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像是有把生锈的锯子,正顺着天灵盖锯下去,要把脑浆子搅成一锅粥。
萧尘睁开眼。
入眼不是熟悉的天空,也不是登龙台那惨白的玉石。
是青色的金属穹顶,上面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光线柔和,却照得人心里发慌。
这是仙舟的疗伤室。
他动了动手指。知觉还在,那种血肉被诅咒腐蚀后的麻木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新生的、却又有些虚浮的力量感。
九转还魂丹确实霸道,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身体没事。
但这脑子里的疼,不是伤,是记忆。
“呃……”
萧尘闷哼一声,双手抱住头,整个人蜷缩在暖玉床上。
一段陌生的画面,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蛮横地插进了他的识海。
那是一座金殿。
火在烧。金色的帷幔被火舌卷起,化作漫天的飞灰。
地上全是尸体,血流成了河,把金砖缝隙填得满满当当。
他跪在血泊里。
胸口插着一把剑。
剑身如冰,透着一股熟悉的寒气。那是……冰凰剑。
顺着剑柄往上看。
一只手握着剑。那手很白,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上面没有沾一滴血。
再往上。
是一张脸。
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让他骨髓结冰。
她穿着一身染血的帝袍,头戴凤冠,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他垂死的模样。
是苏婉清。
不是那个在青云宗外门给他送饭的苏婉清,也不是那个在登龙台上为了救他要劈开苍穹的苏婉清。
是前世的女帝。
“为什么……”
画面里的他,嘴里涌着血沫,问出了这三个字。
那个女人没有哭,没有犹豫,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手腕一转,剑刃在伤口里搅动,彻底绞碎了他的心脏。
“萧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你的器道之心,朕收下了。这证道之路,借你一命铺路。”
“噗!”
剑拔了出来。
画面破碎。
“呼……呼……”
萧尘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打湿了睫毛,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平整,光滑,没有伤口,只有皮肤下那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
“假的……”
萧尘喃喃自语。
可那种痛太真实了。
剑刃切开皮肉的声音,心脏破碎的触感,还有那个女人眼神里的冷漠,真实得就像是刚刚发生过。
不对劲。
萧尘甩了甩头,试图把那种眩晕感甩出去。
他重生回来,脑子里明明装着另一段记忆。
在那段记忆里,前世也是这座金殿,也是这场大火。
但那是苏婉清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了万箭穿心。她是死在他怀里的,临死前还摸着他的脸,让他活下去。
两段记忆。
同一个场景,同一个人物。
结局却截然相反。
一个是“舍命救夫”,一个是“杀夫证道”。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萧尘的瞳孔剧烈收缩。
如果前世她是为我而死,那我这一世拼了命地想要弥补她,想要护她周全,这是偿还因果,是情分。
可如果……
如果是她杀了我呢?
那我这一世的付出,算什么?笑话?还是认贼作父?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萧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重生这种事,本就是逆天而行。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或者是万器归宗塔的功劳。但如果,这本身就是一个局呢?
有人篡改了他的记忆?
还是说,有人篡改了苏婉清的记忆?
“吱呀——”
门开了。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像是一声惊雷。
萧尘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本能地想要去抓身边的武器。但手摸了个空,万器归宗塔还在识海里沉睡,焚天龙戟也不在身边。
他抬起头。
苏婉清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裙,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插着那根他送的木簪。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药碗。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萧尘敏锐地发现,她的脚步声变了。
以前她走路,步子轻快,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现在,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落地的轻重、间距,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那是……上位者的步伐。
“醒了?”
苏婉清走到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嗯。”
萧尘应了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后背贴在冰凉的玉璧上。
他看着苏婉清。
苏婉清也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又迅速分开。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拥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隔夜茶,苦涩,还带着点馊味。
“药好了,趁热喝。”
苏婉清端起碗,递了过来。
萧尘没有马上接。
他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又看了看苏婉清那只白皙的手。
脑海里那个握剑的手,和眼前这只手,慢慢重合。
“怎么?怕我下毒?”
苏婉清突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只在嘴角扯动了一下,眼睛里却是一片平静的湖水,不起波澜。
“怎么会。”
萧尘也笑了,伸手接过药碗。
指尖触碰。
冰凉。
她的手比这玉床还要冷。
萧尘端着碗,低头吹了吹上面的浮沫。药味很冲,带着一股子腥气,大概是加了什么猛药。
“我睡了多久?”萧尘问。
“三天。”
苏婉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九转还魂丹救了你的命,但这药是固本培元的,还得喝上一个月。”
“辛苦你了。”
萧尘抿了一口药。
苦。
苦得舌头根发麻。
“应该的。”苏婉清淡淡地回了一句。
对话干巴巴的,像是两块石头在硬磕。
萧尘放下碗,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做了个噩梦。”
“哦?”
苏婉清挑了挑眉,“什么梦?”
“梦见以前的事了。”
萧尘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梦见一座金殿,好大的火。还有……一把剑。”
苏婉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幅度很小,如果不是萧尘一直盯着,根本发现不了。
“是吗。”
苏婉清转过头,伸手去拨弄桌上灯盏的灯芯,“我也做梦了。”
“你也梦见火了?”萧尘追问。
“嗯。”
苏婉清没有否认。她看着跳动的火苗,声音有些飘忽,“梦见很多人死了。梦见……有人拿剑指着我。”
萧尘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拿剑指着她?
在他的“重生记忆”里,是他拿剑指着敌人,护着她。
而在那个“新记忆”里,是她拿剑指着他。
“那在你的梦里……”
萧尘握紧了手里的药碗,指节有些发白,“那个人,刺下去了吗?”
苏婉清转过头。
那双半黑半蓝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萧尘。
这一刻,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
就像是在登龙台上,她捏碎慕容宇时的那种气场。
“你希望刺下去吗?”
苏婉清反问。
这是一个送命题。
萧尘沉默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梦都是反的。”
过了许久,苏婉清才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从萧尘手里拿过空了一半的药碗,“别想太多,好好养伤。到了中界,还有硬仗要打。”
她不想谈。
或者说,她也在怀疑。
萧尘看着她的动作。她转身把碗放在托盘上,背对着他。
那个背影。
萧尘太熟悉了。
上一世,这一世,他看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陌生。
那种生死相依的信任感,裂了。
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璧,被人硬生生磕出了一道纹。虽然还没碎,但那道纹就在那儿,摸着硌手,看着扎心。
“婉清。”
萧尘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
苏婉清停下收拾托盘的动作,没有回头。
“不管梦里发生了什么。”
萧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这一世,是你救了我。在登龙台上,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这是事实。
无论前世如何,这一世苏婉清为了救他,不惜暴露底牌,不惜入魔,甚至差点劈开了苍穹。
这份情,做不得假。
苏婉清的背影僵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捏碎慕容宇时的触感,冰冷,坚硬。
“你也救了我。”
苏婉清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一记挡在我身前的红线,我也记得。”
两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