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鸿是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的。
冷水顺着额发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细珠，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他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片翻滚的墨色——不是夜空，而是涌动的水流，正从头顶的破洞倾泻而下，在佛堂地面汇成齐膝深的水洼。
“素素！”他挣扎着坐起身，断水剑不知何时脱了手，只有掌心那枚“阵”字印记还在发烫，像块烙铁。环顾四周，佛堂里一片狼藉，供桌翻倒在地，香炉碎成了几片，昨夜那些黑影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庞统瘫在墙角，衣襟被水浸透，脸色惨白如纸。
“别喊了。”庞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指着佛像左侧的暗门，“你那位姑娘……刚才被水流卷进那里了。”
林惊鸿心头一紧，顾不上追问，踉跄着扑向暗门。门是虚掩的，推开来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条狭窄的水道，黑黢黢的望不见底，只有水流撞击石壁的“哗哗”声在幽暗里回荡。
“素素！吕素素！”他沿着水道往里走，水深没到大腿，冰凉的水流带着细小的石子擦过小腿，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走了约莫十余步，指尖突然触到片熟悉的布料——是吕素素裙角的暗纹，他在洛阳亲手为她挑的料子。
布料断口处很整齐，不像是被水流撕裂的。林惊鸿的心沉了下去，握紧断口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水道分明是人为开凿的，石壁上还能看到凿子留下的痕迹，绝非自然形成。
“别白费力气了。”庞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举着支火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这水道通往博望坡的暗河，水流湍急，就算是熟水性的汉子也未必能撑到出口。”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刚才那水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林惊鸿的声音冷得像冰。
庞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看不清，只看到鳞片……足有门板那么大的鳞片。”
林惊鸿没再理他，举着火把继续往里走。水道渐渐开阔，石壁上开始出现奇怪的刻痕，弯弯曲曲的像某种符咒，又像是水流冲刷出的纹路。走到一处拐角时，火把的光突然照到水面上漂浮的一物——是吕素素的药篮，篮底的瓷瓶碎了几个，剩下的药包泡在水里，“驱邪散”的药粉在水中晕开淡淡的黄雾。
药篮旁还漂着半块青铜符，正是昨夜那少年送来的玄鸟符，此刻断成了两半，断面处竟露出里面的夹层，隐约能看到几行刻字。林惊鸿捞起符牌，借着火光细看，瞳孔骤然收缩——上面刻的不是什么密钥，而是八个地名，最后一个赫然是“赤壁”。
“这符牌是假的。”庞统凑过来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刘备那老狐狸，根本不是要找八阵图，他是想借你的手，找到通往赤壁的水道！”
林惊鸿的心更沉了。吕素素被卷进这样的水道，十有八九与这假符牌脱不了干系。他将断符塞进怀里，继续沿着水道前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吕素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突然出现微光。越往前走，水流越急，隐约能听到外面的风声。林惊鸿加快脚步，终于冲出了水道，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下，脚下是奔腾的暗河，河水浑浊，裹挟着泥沙往东南方向流去——正是赤壁的方向。
“看那里！”庞统指着悬崖壁上的藤蔓，那里挂着块撕碎的衣角，颜色和吕素素的裙角一模一样，“她可能从这里爬上去了！”
林惊鸿立刻抓住藤蔓往上爬，藤蔓很结实，显然常有人经过。爬到一半时，指尖触到块松动的岩石，搬开后里面露出个小小的凹槽，放着枚银针——是吕素素常用的那种，针尖还沾着点暗红的血，像是刚用过不久。
她还活着！林惊鸿心头一喜，手脚并用爬得更快。悬崖顶上是片茂密的竹林，竹叶上的水珠滴落在肩头，冰凉刺骨。竹林深处隐约有炊烟升起，混着潮湿的空气飘过来，带着淡淡的米香。
“有人家？”庞统跟上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烟？”
林惊鸿没说话，拔出断水剑拨开竹枝往前探。走了约半里地，竹林突然豁然开朗，露出座小小的院落，篱笆墙是用竹片编的，院里种着几畦青菜，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妪正蹲在井边淘米，动作迟缓，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
“老人家。”林惊鸿放轻脚步走上前，“请问您见过一个穿浅绿裙衫的姑娘吗？约莫这么高，梳着双丫髻。”他比划着吕素素的身高。
老妪抬起头，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上下打量着林惊鸿，突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你是……带玉坠的娃娃？”
林惊鸿一愣，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从剑穗上挣脱的玉坠，不知何时竟回到了他怀里，此刻正隔着衣襟发烫。“您认识我？”
“不认识。”老妪摇着头，指了指院角的石桌，“但我认识你怀里的东西。十年前，也有个带玉坠的年轻人来过这里，说要找什么‘阵眼’。”
十年前？林惊鸿心头一动，追问：“他是谁？长什么样？”
“记不清了。”老妪往锅里添着水，“只记得他穿青衫，背着把琴，说要去赤壁会朋友。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你们要找的姑娘，是不是手里总拿着针？”
“是！”林惊鸿激动起来，“她在哪里？”
老妪指了指屋后的山路：“往那边走，有座废弃的窑厂，刚才看到个姑娘跌跌撞撞往那边去了，好像伤了腿，走得很慢。”
林惊鸿谢过老妪，转身就往屋后跑。庞统跟在后面，突然低声道：“这老妪不对劲。你看她的手，虽然粗糙，却有握笔的老茧，不像是常年干农活的人。”
林惊鸿脚步一顿，回头望去，老妪正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们，嘴角的笑容在晨光里显得有些诡异。他没多想，眼下找到吕素素最要紧，便加快脚步往山路走去。
山路很陡，长满了青苔，不时能看到路边有新鲜的脚印，尺码与吕素素的绣鞋吻合。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果然看到了老妪说的窑厂，烟囱歪斜着，砖窑的门敞开着，黑黢黢的像个怪兽的嘴。
“素素！”林惊鸿喊了一声，窑厂深处传来微弱的回应，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含混不清。
他拔腿冲进窑厂，里面弥漫着呛人的烟灰味，地上散落着些破碎的陶片。走到最里面的窑洞前，看到门被一根粗木杠抵着，缝隙里透出点微光。
“素素，是你在里面吗？”林惊鸿用力撞门，木杠发出“咯吱”的声响，却纹丝不动。
“林大哥……”里面传来吕素素带着哭腔的声音，“别碰门！有机关！”
话音刚落，窑洞顶上突然“哗啦啦”落下一片碎石，林惊鸿赶紧后退，碎石砸在脚边，激起一阵烟尘。他抬头望去，窑顶的横梁上缠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钢丝，连接着门后的木杠，显然一碰就会触发机关。
“里面怎么回事？”林惊鸿贴着门缝喊道。
“我刚才被个戴面具的人抓进来了！”吕素素的声音带着喘息，“他说……说要拿我换你怀里的玉坠！还说……还说这窑厂下面埋着东西，能让曹操和孙权打起来……”
面具人？林惊鸿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这博望坡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你别怕，我这就救你出来！”林惊鸿拔出断水剑，试图砍断门上的木杠，剑刃砍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只留下道浅浅的痕迹——这木杠竟是用铁桦木做的，坚硬无比。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庞统举着火把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笑容：“别费力气了。这窑厂的机关是我师兄设计的，除非有‘钥匙’，否则谁也打不开。”
“你师兄？”林惊鸿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庞统扔掉火把，拍了拍手，窑厂外突然走进来十几个黑衣人，个个面无表情，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他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的玉佩，赫然与林惊鸿怀里的玉坠是一对，只是上面刻的不是“阵”字，而是“破”字。
“在下庞统，字士元。”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十年前死在古刹的那个老道，是我师父。他藏在佛像背后的，根本不是什么八阵图，而是能让天下大乱的‘赤壁策’！”
林惊鸿恍然大悟。难怪庞统对古刹的机关如此熟悉，难怪他知道水道的走向，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所谓的“赤壁策”来的。
“素素跟这事无关，放了她。”林惊鸿握紧断水剑，剑尖指向庞统。
“放了她？”庞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现在可是我的护身符。林惊鸿，我知道你不想掺和诸侯争霸，但这玉坠认主，只有你能打开窑厂下的密室。要么交出玉坠，要么……看着你心上人被活埋在这窑厂里。”
窑洞里面传来吕素素的哭喊：“林大哥！别信他！这赤壁策是个陷阱！”
庞统脸色一沉，对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一个黑衣人立刻举起刀，作势要砍向窑洞的木杠——只要木杠一断，机关触发，整个窑厂都会塌下来。
“住手！”林惊鸿怒吼一声，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知道庞统说得没错，以吕素素的性子，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她冒险，可若是交出玉坠，让那所谓的“赤壁策”重现人间，不知又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窑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士元，别来无恙？”
庞统脸色骤变，猛地回头望去。只见窑厂门口站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羽扇纶巾，笑容温和，正是诸葛亮！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弩箭的士兵，箭尖齐刷刷地对准了庞统的黑衣人。
“诸葛亮！”庞统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你竟然也来了！”
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落在林惊鸿身上，微微颔首：“林公子，久仰。亮奉刘皇叔之命，特来取回本门遗失的信物。”他看向庞统，“士元，你偷藏师父的遗策，私设机关残害无辜，就不怕师父在天有灵，怪罪于你吗？”
庞统冷笑：“少拿师父压我！他当年偏心，把八阵图传给你，却把最重要的赤壁策藏起来，凭什么？！”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凝固。林惊鸿趁机往窑洞门口挪了挪，断水剑蓄势待发，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冲过去救吕素素。
就在此时，窑洞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顶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吕素素的惊呼声从里面传来：“不好！窑厂在往下陷！”
林惊鸿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原来庞统早已在窑厂底下埋了火药，显然是打算鱼死网破。
“诸葛亮，你不让我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庞统疯狂地大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就要往地上的火药引线扔去。
“休想！”林惊鸿挥剑砍向庞统，断水剑带着破空之声，直取他的手腕。
庞统侧身躲过，火折子却脱手飞出，落在离引线只有寸许的地方。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冷箭从窑厂外射来，精准地射灭火折子。射箭的是个红脸长髯的汉子，手持青龙偃月刀，正是关羽！
“奉军师令，拿下反贼庞统！”关羽声如洪钟，策马冲进窑厂，青龙偃月刀横扫，瞬间砍倒两个黑衣人。
庞统见状，知道大势已去，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往窑洞的门缝里扔去，伴随着一声狞笑：“林惊鸿，这瓶‘化骨水’送你心上人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就往窑厂深处的密道跑。
“素素！”林惊鸿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向窑洞，用断水剑疯狂地砍着木杠。
“别砍！”诸葛亮突然大喊，“那木杠连着机关，砍断了会加速坍塌！”他从怀里掏出个青铜钥匙，“这是开门的钥匙！”
林惊鸿接过钥匙，手忙脚乱地插进锁孔，用力一拧。只听“咔哒”一声，木杠缓缓升起，窑洞的门终于打开了。
他冲进去，只见吕素素倒在地上，脸色发青，显然是中了毒，而那瓶“化骨水”滚落在脚边，瓶塞已经松动，正往外冒着刺鼻的白烟。
“素素！”林惊鸿抱起她，声音颤抖，“撑住！我带你去找解药！”
吕素素艰难地睁开眼，指了指自己的药篮——原来她刚才趁乱，将解毒的药粉撒在了身上，虽然没能完全解毒，却暂时保住了性命。“窑厂……下面……有船……”她说完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窑洞外传来关羽的大喊：“军师！窑厂快塌了！快走！”
诸葛亮看着摇摇欲坠的窑顶，对林惊鸿道：“林公子，快带吕姑娘从密道走！我和云长断后！”
林惊鸿点点头，抱起吕素素，跟着诸葛亮往密道跑。密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着他们仓促的身影。
跑出密道，外面竟是暗河的下游，岸边停着一艘小船，正是吕素素说的那艘。林惊鸿将吕素素放上船，回头望去，窑厂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显然是彻底坍塌了。
“诸葛亮他们……”林惊鸿喃喃道。
“别担心。”庞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逃了出来，浑身是伤，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卷布帛，“那老狐狸诡计多端，肯定早就留了后路。”他将布帛扔给林惊鸿，“这才是真正的赤壁策，你自己看吧。”
林惊鸿展开布帛，上面画的不是什么惊天秘策，而是一张详细的赤壁水战图，标注着各处的水流、暗礁和风向，旁边还写着几行小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原来所谓的赤壁策，竟是这个！
就在此时，暗河上游传来急促的水流声，一艘快船顺流而下，船头站着的正是庞统说的“老狐狸”——诸葛亮和关羽竟然也逃出来了！
诸葛亮看到林惊鸿手里的布帛，微微一笑：“林公子，看来这赤壁策，终究是落到了该有的人手里。”
林惊鸿看着怀里昏迷的吕素素，又看了看手中的水战图，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场围绕着八阵图和赤壁策的纷争，从一开始就是个局，而他和吕素素，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棋子。
可眼下，他们没有时间细想了。暗河的水流越来越急，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显然是曹操的追兵到了。
林惊鸿将吕素素护在怀里，对诸葛亮道：“往哪里走？”
诸葛亮指着下游：“去赤壁。那里有场大戏，正等着我们开场。”
小船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暗河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林惊鸿怀里的玉坠和那卷赤壁策，在水流的颠簸中渐渐靠近，接触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觉醒。
而在他们身后，赤壁的方向，阴云正在集结，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大战，已箭在弦上。
只是林惊鸿不知道，这场看似与他无关的战争，将会把他和吕素素，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那枚发烫的玉坠，那张神秘的水战图，还有吕素素中的毒，都像一个个未解的谜团，等待着他们去揭开。
暗河的水流越来越急，载着他们，朝着未知的命运，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