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卡捷琳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或许是黑夜和共同的困境让人更容易敞开心扉,又或许是李卫民刚才表现出来的见识和今晚的援手让她产生了些许倾诉的欲望。
“我的家族……在莫斯科有些影响力。”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隐含着一丝压抑的波澜,“我的父亲,兄长,都是将军。我从小在军营长大,读军校,成绩一直是第一。但我得到的所有关注和晋升,在很多人眼里,都只是因为我的姓氏——伊万诺娃。”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他们觉得,女人就应该待在后方,做做文书工作,或者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嫁了。我凭借战功和考核得到的军衔,他们背地里嘲笑是‘父亲送的礼物’。甚至这次调来远东,也有人说是家族为了给我‘镀金’。”
李卫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能理解这种被偏见笼罩的痛苦,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表面上虽然说男女平等,但是女性想要在传统由男性主导的领域脱颖而出,都要付出数倍的努力,并承受无数的质疑。
“所以,你和人打了赌?独自猎虎,证明你自己?”李卫民问。
“是的。”叶卡捷琳娜承认,碧蓝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倔强的光,“和军区里一个最傲慢、最大男子主义的骑兵上校。我要用这头老虎,堵住所有人的嘴。我要证明,伊万诺娃这个姓氏的荣誉,是我自己用实力挣来的,而不是靠继承!”
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斩钉截铁的力量。李卫民心中不由升起一丝钦佩。这个看似冷傲的女军官,内心却有着如此强烈的自尊和不屈的斗志。
“很有勇气。”李卫民真诚地说,“不过,用伤害另一个母亲和它的孩子来证明自己,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他还是忍不住为那老虎一家说话。
叶卡捷琳娜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许久,她才低声道:“在战场上,在生存的竞争里,没有母亲和孩子,只有目标和障碍。这是他们教我的。”
但她的语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了。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手,想起了李卫民描述的那带着幼崽仓皇逃窜的身影。
“或许吧。”李卫民没有反驳,只是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觉得,真正的强大,有时候不在于征服了什么,而在于懂得了敬畏,懂得了在何时可以收起刀枪。就像我们中国的古话说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叶卡捷琳娜咀嚼着这句话,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哲学深意,但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再次看向李卫民,这个年轻的中国猎人,不仅身手不凡,见识广博,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一种奇特的、与她周围那些崇尚武力与征服的军官们不同的智慧。
“你……懂得很多。”她评价道。
“瞎琢磨罢了。”李卫民谦虚道,转而问起:“说说你自己吧,除了打赌和证明自己,还有什么爱好?在莫斯科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话题变得轻松起来。叶卡捷琳娜似乎也放松了些,说道:“小时候喜欢骑马,在家族的庄园里。后来……喜欢看书,尤其是历史和军事理论。也喜欢音乐,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 她说起这些时,冰冷的语气里难得地透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女子的柔和。
李卫民顺势聊起了古典音乐,甚至哼了一小段《天鹅湖》的旋律,虽然不太准,但足以让叶卡捷琳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又聊起苏联的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还能就《战争与和平》中的某个情节发表一点见解。这些当然都得益于他前世的积累。
叶卡捷琳娜越听越是惊奇。这个中国猎人,仿佛一个谜团,你每以为看懂了他一层,下面却还有更深的一层。
他懂俄语,了解自己国家的城市细节,熟悉文学音乐,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见识和气度,绝不是一个普通边境猎人所能拥有。他究竟是什么人?
但疑惑之余,一种奇特的好感却在悄然滋生。
在这个寒冷、危险、孤独的夜晚,这个强大、沉稳、又充满神秘感的东方男人,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也让她看到了不同于她以往所接触的任何一个男性的特质。
李卫民同样对叶卡捷琳娜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并非只是冷冰冰的战争机器或傲慢的贵族小姐,她有自己的抱负、挣扎、甚至柔软的爱好。
她的坚强令人敬佩,她的处境也让人心生同情。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时间缓缓流逝。
身体依旧被寒冷和疲惫侵袭,伤口依旧疼痛,树下依旧有潜在的危险。
但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绳子似乎不仅将他们绑在了树上,也将某种微妙的联系绑在了彼此心间。
黑夜依旧漫长,但至少,他们不再孤单。一种跨越了国籍、身份、最初目的的、复杂而朦胧的好感,在这边境的寒夜树梢上,悄然萌发。
后半夜,疲惫最终战胜了寒冷。
两人在绳索的固定下,以一种极不舒服却又因互相依偎而稍显温暖的姿势,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密树冠,洒在李卫民脸上时,他率先醒了过来。
意识尚未完全清晰,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呼吸都有些受阻。
他以为是睡姿别扭导致的麻木,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叶卡捷琳娜不知何时,整个人几乎完全蜷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侧着脸贴着他的胸膛,淡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开,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腰间,整个人像只寻求庇护的袋鼠宝宝,紧紧“挂”在他身上。
她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宁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高烧似乎退了些,但脸颊仍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
李卫民身体一僵,随即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昨晚为了取暖的权宜之计,没想到睡着后成了这般光景。
怀中的人似乎也感应到了光线的变化和身下胸膛的起伏。那浓密的金色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碧蓝的眼眸初时还带着睡意的迷蒙,但在看清眼前是李卫民近在咫尺的胸膛,感受到自己几乎完全趴在对方身上的姿势时,那抹蓝色瞬间被惊愕和窘迫取代。
她身体明显僵硬了,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悄悄松开了些,似乎想不动声色地挪开,却又不知该如何优雅地处理这个局面。
她甚至下意识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颤着,假装自己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