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彻底驱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意,沈家院中的海棠再次吐出嫩红的新芽,蓄势待发。沈砚的归来,如同为这个家庭注入了一股沉稳而鲜活的力量。他带回来的不仅是“副榜贡生”的荣光,更是一种历经长途跋涉、看清前路后的从容气度。
晨起,沈砚依旧先去父母房中请安。沈清远如今看儿子的目光,除了欣慰,更多了几分平等商议的意味。父子二人常在书房对坐,谈论的不仅是经史文章,更有蒙馆的发展、田庄的管理,乃至村中一些公共事务的看法。沈砚中副榜的消息早已传遍乡里,如今他虽无官职,但在村民眼中,已是真正的“先生”,地位悄然不同。
沈夫人拉着儿子的手,细细端详他气色,又看看一旁娴静伺候茶水的云岫,叹道:“回来就好,瞧你都瘦了。往后可要安心在家将养些时日,莫要再急着奔波。”话语里满是慈母的关怀,却也隐含着一丝对儿子可能再度远赴京城的隐忧。
沈砚温声应道:“母亲放心,儿子此番回来,正是想多陪陪父母,教养安儿,也将家中诸事理一理。会试之事,不急。”他这话说得坦然,沈夫人听了,心中大石才算真正落地。
最欢喜的莫过于安儿。父亲归家,于他而言,意味着多了一个可以骑马马、举高高、讲新奇故事的大玩伴。沈砚对儿子也极尽耐心,每日必抽出时间陪伴。有时抱着他辨认庭院花草,告诉他每种植物的名字与习性;有时将他放在膝头,握着他的小手,在沙盘上画简单的字。安儿进步飞快,许多沈砚离家前教过的诗句,竟也能磕磕绊绊地接上后半句,乐得沈砚连连夸赞。
蒙馆在沈砚归来后,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生气,甚至更胜从前。沈砚将省城见闻、科场心得,巧妙地融入启蒙教学之中。他不再局限于识字背书,开始给年龄稍长的学童讲解些浅近的史地常识、算术应用,甚至引导他们思考一些简单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带来的几本省城新出的蒙学读物和实用算书,也成了馆中的宝贝。
铁蛋等几个大孩子,对先生更是崇拜有加。沈砚注意到铁蛋在辨识草药上的天赋与热忱,一日课后,特意将他留下。
“铁蛋,你师母整理的医案,你跟着学了不少,自己也肯下功夫钻研,这很好。”沈砚看着眼前这个黝黑壮实、眼神明亮的少年,“你可愿正式拜你师母为师,系统学习医理药性?这不只是认得几味草药,更要读医书,明药理,甚至将来或可悬壶济世。”
铁蛋闻言,激动得脸膛发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先生,师母,我愿意!我爹常说,能有门手艺,比一辈子土里刨食强。师母心善,本事好,我……我一定用心学!”
云岫在一旁,心中亦是一动。她看向沈砚,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与支持,便上前扶起铁蛋,柔声道:“快起来。你若真心想学,我自当尽力教你。只是学医艰苦,需有恒心,更要有仁心,你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师母,我不怕苦!”铁蛋斩钉截铁。
于是,择了个吉日,铁蛋正式向云岫奉茶拜师。仪式简单,却郑重。沈清远和云大山作为见证,亦是老怀欣慰。自此,铁蛋除了在蒙馆读书,每日还要抽出固定时间,跟随云岫学习《药性赋》、《汤头歌诀》,辨识药材,处理简单的病症。云岫教得认真,铁蛋学得刻苦,师徒二人常常在药房一待就是半日。
沈砚则开始着手实践他“慢慢走”的计划。他重新规划了蒙馆的课程,增加了农时观察、简单记账等实用内容。他带着学童们到田间地头,讲解节气与农事的关系,甚至请云大山来馆中,给孩子们讲讲选种、施肥的经验。这种“耕读相长”的方式,不仅学童们感兴趣,连一些家长也啧啧称奇。
与此同时,他与云岫共同编撰《乡野常见症候简易方》的工作也加快了步伐。夜晚的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云岫口述,沈砚笔录、润色、查证,两人不时讨论,甚至争辩。安儿有时睡在隔壁小床,有时就偎在母亲怀里,听着父母低柔而专注的交谈声,安然入梦。
“这句‘小儿夜啼,多因心热或惊恐’,是否太过笼统?是否应区分不同啼哭的声音、时间,再对应不同的安抚方法与药剂?”沈砚指着草稿问道。
云岫蹙眉思索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回想安儿夜啼时,饥饿的哭声短促,受惊的哭声尖锐,积食的哭声则带着烦躁……确是不同。”
“那我们便细分几种情形,逐一说明。”沈砚提笔,在纸上勾画起来。
这般协作,不仅完善了医案,更深化了夫妻间的理解与默契。云岫越发觉得,夫君不仅是她的依靠,更是她探索医道之路上最有力的同行者与诤友。
春日里,云岫的“医术”也有了小试牛刀的机会。村里一位产妇产后恶露不尽,缠绵月余,面色苍白,家中贫苦,无力延医。产妇的婆婆辗转求到云岫这里。云岫仔细问诊查看,判断是气血两虚兼有瘀滞。她不敢怠慢,先与沈砚商议,又查阅了数本医书,最终谨慎地开出一个以当归、川芎、桃仁、炮姜为主的方子,并搭配了饮食调理的建议。
她让铁蛋跟着,每日去探望,调整药量,观察变化。如此悉心调理了十来日,那产妇的脸色竟渐渐有了血色,恶露也止住了。产妇一家感激不尽,此事在村中悄然传开,来找云岫问诊的妇人渐渐多了起来,多是些产后调理、月经不调等“不好对外男言说”的症候。云岫越发谨慎,只在自己确有把握的范围内给予建议,绝不轻易开方,遇到疑难,便坦言自己力所不及,劝其速寻良医。
沈砚对此全力支持,不仅帮她搜集更多妇科医籍,还建议她在《简易方》中,专辟一章“妇人调护”,将一些经过验证、安全有效的调理方子收录其中,惠及更多乡野女子。
生活便在这般充实而有意义的忙碌中,平稳向前。沈砚的蒙馆声名渐起,连邻村也有孩童慕名而来。云岫的医案日渐丰厚,虽无名医之名,却实实在在地帮助了一些人。安儿在父母和祖父、外祖的疼爱中,健康活泼地成长,已能清晰地背诵好些诗句,对父亲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典籍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日,暮春时节,沈砚带着安儿和几个蒙童在河滩边辨认水生动植物,讲解“蒹葭苍苍”的诗句。云岫则带着铁蛋,在附近采摘新鲜的益母草和车前草。夕阳将河面染成金红色,微风拂过,芦苇摇曳。
安儿指着天边归巢的鸟儿,忽然大声背诵起来:“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 这是沈砚前几日刚教他的陶渊明诗句,小家伙竟记得一字不差。
沈砚惊喜地抱起儿子,朗声笑道:“好安儿!背得真好!”
云岫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河滩上父子相拥的身影,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铁蛋在一旁,也憨厚地笑了。
这一刻,没有科举的喧嚣,没有远大的抱负,只有眼前这真实的、流淌着汗水与书声、弥漫着药香与亲情的田园生活。沈砚曾渴求的功名,如今成了他守护和丰富这片天地的底气与视野;云岫默默积累的医理,正悄然生根发芽,惠及乡邻。他们的世界,从未因驻足田园而变得狭窄,反而因扎根深厚,而拥有了更广阔、更坚韧的内在力量。
春风沉醉,吹动着每个人的衣袂。沈砚抱着安儿,走向云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药篮。一家三口,连同身后的学徒铁蛋,踏着夕阳的余晖,向着炊烟袅袅的家中走去。前方的路,清晰而温暖,充满了携手耕耘的踏实与共同成长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