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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灼灼,转眼间便乌云四合,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打得院中海棠树叶噼啪作响。这骤雨,像极了此刻沈家众人,尤其是沈砚的心情。
院试放榜的消息,是里正顶着雨送来的。依旧不是官差报喜,只是一封薄薄的家书。沈砚立在廊下,接过那封被雨汽洇湿些许的信,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方才拆开。他只扫了一眼,便沉默地将信递给了身旁面色紧张的父母。
沈清远看完,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信递给已泫然欲泣的沈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平和却难掩失落:“差了五名……罢了,时也,运也。你的学问是扎实的,来年再战便是。”
沈夫人捏着信纸,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喃喃道:“怎的又……这孩子,心里该多难受……”
沈砚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面色却比那灰蒙蒙的天空还要沉寂几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父母深深一揖,便转身默然走向自己的“墨耕斋”。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成线,将他孤直的背影隔绝在一片水幕之后。
云岫一直站在堂屋门口,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她看着公婆失落的神情,更心疼那个将所有压力都扛在自己肩上的丈夫。她没有立刻跟去书房,而是先去厨房,默默熬上一碗安神定惊的姜枣茶,又细细切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待到雨势稍歇,她才端着托盘,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内没有点灯,因着雨天,光线格外昏暗。沈砚没有坐在书案前,而是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庭院,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寥落。
云岫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窗外雨声淅沥,室内一片沉寂。
良久,沈砚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又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云岫立刻回道,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只是心疼你。”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微凉的衣袖,“一次考不上,便考两次,两次考不上,还有三次。便是永远考不上,你还是沈砚,是我的夫君,是爹娘的儿子。这难道还不够么?”
沈砚身形微震,缓缓转过头来看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或惋惜,只有全然的信任、心疼与包容。这目光,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用骄傲和自责筑起的冰墙。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我只是……觉得愧对父母期望,也……让你跟着我受人议论。”他终于吐露了心底最深的顾虑。案首的光环曾有多耀眼,如今的落差便有多令人难堪。
“爹娘是明理之人,他们只盼你好,并非只看重功名。”云岫柔声劝解,“至于旁人议论,日子是我们自己在过,与旁人何干?只要我们夫妻同心,把日子过好,便是最好的回应。”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一点点抚平他心头的褶皱。沈砚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个有些狼狈却依旧被她紧紧拉住的自己,心中那股滞涩的郁气,竟奇异地开始消散。他想起考前她说的“顺着犁沟的走势”,想起自己曾对她说的“读书并非只为功名”。原来,真正面临挫折时,勘破迷障、身体力行,远比口中说说要难得多。而她的存在,便是照亮迷障的那盏灯。
“你说得对。”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紧握她的手,“是我想左了。”
这时,云岫才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姜枣茶,递到他面前:“喝点热茶,暖暖身子。雨停了,我们去看看娘,她心里定也不好受。”
沈砚接过碗,一口饮尽那带着微辣甘甜的茶汤,一股暖意从喉间直达心底。他看着妻子从容安排的身影,忽然觉得,名落孙山似乎也并非灭顶之灾。他有家,有支持他的父母,更有这个无论顺境逆境都坚定站在他身边的妻子。这,或许才是人生最坚实的根基。
接下来的日子,沈家气氛虽然不似以往轻快,却也并未沉浸在失落中。沈清远与沈砚进行了一次长谈,并未苛责,只勉励他收拾心情,总结不足,来年再考。沈夫人也在云岫的宽慰下,渐渐释怀,反而叮嘱儿子莫要压力过大。
沈砚仿佛卸下了一层重负,虽依旧用功读书,却不再像考前那般绷紧弦。他开始将更多时间投入到实践中。他记着对云岫的承诺,托人寻来了《本草纲目》的节选本和本地郎中所着的《验方集锦》,与她一同研读。云岫辨识草药,他便帮着记录药性、整理医案;云岫尝试配制简单的药茶膏方,他便做第一个品尝和验证的人。
秋意渐浓,田地里一片丰收景象。云家种植的花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收成,颗粒饱满,出油率也高。云大山乐得合不拢嘴,特意挑了几大筐最饱满的送来沈家,说是给“秀才女婿”和女儿尝鲜,话语里毫无芥蒂,只有淳朴的喜悦。
沈砚看着那金灿灿的花生,心中触动。他帮着云岫将花生晾晒在院子里,忽然道:“岫儿,我想在村中设一蒙馆。”
云岫正在翻动花生,闻言停下动作,看向他。
沈砚目光平和,继续道:“并非放弃科举。只是觉得,读书明理,当惠及乡里。村中孩童求学不易,我平日读书之余,可教他们识字、启蒙,束修不拘多少,也算是一桩正事。再者,”他微微一笑,“教学相长,于我自己温故知新,亦有益处。”
云岫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踏实而坚定的光芒,心中满是支持。她知道,她的夫君是真的走出来了,并且找到了一条将理想与现实、个人价值与家庭责任相结合的道路。“好。”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支持你。馆址可选在咱们家东厢那间空房,敞亮安静。桌椅物什,我来筹措。”
说做便做。沈清远对此举大为赞同,认为这正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践行。沈夫人也极力支持。云大山更是拍着胸脯,表示蒙馆所需的木料、工匠他全包了。
不过旬月功夫,东厢房便被收拾出来,挂上了沈清远亲笔所书的“杏坛启蒙”匾额。几张崭新的柏木书桌,配上长凳,虽简陋,却整洁肃穆。沈砚设馆授徒的消息传开,村里不少人家都愿意将孩子送来,不求科举出身,只盼能识文断字,明些事理。
开馆那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孩子们稚嫩而好奇的脸上。沈砚身着半旧青衫,立于简陋讲台前,神色庄重而温和。他未曾先教圣贤书,而是指着窗外的田野,从“田”、“禾”、“米”字教起,讲述稼穑之艰,粮食之贵。
云岫站在廊下,听着屋内传来的、丈夫清朗耐心的讲解声,和孩子们稚嫩的跟读声,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转身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晌午的饭食,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喜悦。科举功名如同远方的山峦,令人向往,而眼前这琅琅书声、这炊烟袅袅,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而温暖的人间烟火。
傍晚,沈砚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回到房中,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充实与安然。云岫递上热毛巾,笑道:“沈先生今日辛苦了。”
沈砚接过毛巾,也笑了:“比起闭门苦读,别有一番滋味。”他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岫儿,谢谢你。”
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让我知道,人生的价值,远不止于一张桂榜。云岫读懂了他未尽的话语,依偎进他怀中,轻声道:“夫妻本是一体,何须言谢。”
窗外,秋风送爽,带来成熟的稻香与隐隐的读书声。沈砚的科举之路或许尚有波折,但他们共同经营的生活,却已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深的根系,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得失之间,他们已然寻得了那份属于自己的、澄明而笃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