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哥尼亚的狂风与荒芜被渐渐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刺骨的湿冷。天空不再是高原上那种清冷的银白,而是被低垂的、铅灰色的浓云覆盖,云层仿佛触手可及,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之上。稀疏的植被彻底消失,只剩下裸露的、被冰川和海水雕琢得千疮百孔的岩石,以及大片大片覆盖着暗绿色苔藓和地衣的冻土。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腐殖土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世界尽头的苍凉与肃杀。
风不再是干燥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湿冷的、能穿透衣物和装甲缝隙的阴寒刀锋,带着细密的水雾或冰晶,拍打在脸上,刺痛皮肤。视线所及,除了灰黑的岩石和苍白的水汽,便是远方若隐若现的、更加深邃的墨蓝色——那是海洋,分隔南美大陆与南极冰雪世界的浩瀚南大洋。
他们抵达了火地岛,这片位于南美大陆最南端的寒冷群岛。
地图上的标记早已模糊不清,旧时代人类在此建立的城镇、港口、观测站,大多已湮没在风霜、冰雪和时间的侵蚀之下,只剩下一些锈蚀的钢铁骨架、破碎的水泥地基,以及偶尔可见的、被冻土半掩的残破屋舍,如同巨兽风化的骨骸,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短暂的喧嚣。
“气温还在持续下降。”艾拉看着车厢内壁凝结的白霜,哈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我们即将进入真正的寒带边缘。‘逐光号’的防冻液虽然用工业品替代了,但低温下性能会大打折扣。还有燃油,如果凝点不够低,可能会在管道里凝固。”
这是他们必须立刻解决的现实问题。没有可靠的交通工具,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寸步难行。
“我们需要找一个相对避风、可能有旧时代残留资源的地方,进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检修和改装。”陆景行研究着破旧的地图和迭戈提供的零散信息,“火地岛上旧时代有几个重要的港口和补给站,最着名的应该是乌斯怀亚——号称‘世界尽头的城市’。虽然现在肯定毁了,但废墟里或许还能找到有用的东西,特别是和船舶、极地装备相关的。”
乌斯怀亚。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浪漫的末日诗意。然而当他们真正沿着依稀可辨的旧公路痕迹(更多时候是顺着海岸线摸索),靠近那片传说中的废墟时,看到的景象却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城市并没有完全被冰雪掩埋。它建在一片背山面海的缓坡上,许多低矮的木石结构建筑已经坍塌腐朽,但一些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依然顽强地矗立着,虽然窗户破碎,墙体爬满冰霜和苔藓。港口区域,断裂的码头如同伸向海面的枯指,几艘锈蚀得只剩下轮廓的旧船倾覆在岸边或半沉在水中。整个城市被一种灰白与暗绿交织的色调笼罩,寂静无声,唯有风声和海浪拍打岸边的单调声响。
然而,吸引他们目光的,并非纯粹的废墟。在城市靠近山脚的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他们看到了一些新近的痕迹。
那里搭建着一些简陋但显然有人维护的棚屋和帐篷,材料五花八门,有旧帆布、锈铁皮、甚至还有报废车辆的壳体。棚屋周围散落着一些工具、渔网、切割开的金属桶。更远处,靠近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边,竖立着几个粗糙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带着油脂燃烧味道的青烟。
有人在这里生活。不是大规模的聚居地,更像是临时或季节性的营地。
“是捕猎者?还是幸存者?”林锐降低车速,警惕地观察着。在火地岛这种极端环境下能生存下来的人,绝非易与之辈。
迭戈眯起眼睛,他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小型营地往往更加排外和危险。“小心点。可能是靠捕猎海豹、企鹅或者打捞海洋变异生物为生的人。他们不一定欢迎外来者,尤其是带着我们这样一辆车的人。”
就在他们犹豫是否要靠近时,营地那边也有了动静。几个裹着厚重兽皮、脸上涂抹着防冻油脂的人影从棚屋里钻出,手中拿着鱼叉、简陋的火枪或自制的弓箭,警惕地望向“逐光号”的方向。他们没有立刻攻击,但也没有表现出友好。
陆景行示意停车,不要继续靠近。他推开车门,高举双手,慢慢走下车辆,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尽管腰间别着手枪)。艾拉也跟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的医疗包,示意善意。
“我们没有恶意!”陆景行用尽量平缓的通用语喊道,“只是路过,需要一些补给,特别是防冻物资和燃料!我们可以用东西交换!”
对面的人影骚动了一下,互相低声交谈着。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裹着完整海豹皮、脸上有一道狰狞冻疮疤痕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中没有拿武器,但那股剽悍的气息扑面而来。
“外来的铁罐头?”男人的声音粗嘎,如同沙石摩擦,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从北边来,想继续往南。”陆景行坦诚道。在这里隐瞒目的地没有意义。
“往南?”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上下打量着他们和那辆伤痕累累却依旧透着不凡的“逐光号”,目光尤其在车身的特殊涂层和武器上停留片刻,“去送死?南边只有海,冰山,和更冷的风。再往南……那就是‘白色地狱’了,连海豹都不去。”
“我们有必须去的理由。”陆景行没有解释。
男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他身后的同伴们依旧充满戒心。最终,他开口道:“我们这里没什么多余的给你们。自己活着都难。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们真想往南,或许有个地方,你们该去看看。”
“什么地方?”
“灯塔。”男人指向港口方向,一座突出海面的礁石岬角,那里依稀可见一座细长的、顶部已经坍塌的白色石塔轮廓,“旧时代的灯塔,早就灭了。但下面……有些老东西,大灾变前留下来的,跟船和冰有关系。我们不懂,也不敢乱动。你们这车看着有点门道,或许能用上。”
旧时代的极地装备仓库?或者维修站?
这信息太重要了!陆景行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随便。那里没主,也没人敢常住,太冷,风太大。”男人摆摆手,“不过,别打我们营地的主意。交换?你们有什么?”
陆景行和艾拉返回车上,商量了一下,拿出了一些他们相对富余、但对这些在极端环境生存的人来说可能很有用的东西:一些高效的能量棒(从矿锤镇获得的)、几件备用的加厚防护服内衬、一些多功能工具,以及——最重要的——几支“银辉藤”提取物制成的抗辐射解毒剂(经过稀释和调整,适应一般性环境毒素)。
看到这些物品,尤其是那些工具和解毒剂,营地首领(自称叫“哈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他收下东西,简单地指点了前往灯塔废墟的路线(其实很近),并再次警告:“灯塔下面可能有东西,我们的人下去探过,没深入。你们自己小心。”
交易达成,互不侵犯。这对于双方来说,或许都是最好的结果。
“逐光号”缓缓驶离营地,朝着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怒涛与寒风中的废弃灯塔前进。林悦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在寒风中裹紧兽皮、警惕目送他们离开的幸存者,低声道:“他们……很‘硬’,像这里的石头。但心里……也有点‘怕’,怕冷,怕饿,怕外面的东西。”
“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强大。”迭戈沉声道,他对这些人的生存意志似乎有某种程度的理解。
灯塔建在一处极其陡峭、海浪不断拍打的岬角顶端,只有一条狭窄、湿滑、部分已经坍塌的石阶小路可以勉强通行。“逐光号”无法开上去,只能停在山脚下相对避风的地方。
陆景行、艾拉、迭戈和林锐四人携带必要的工具、武器和照明设备,徒步攀登。苏晴和林悦留在车上警戒。
石阶覆盖着湿滑的冰层和苔藓,海风猛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灯塔脚下。塔身由白色石块砌成,岁月和盐分侵蚀使得表面斑驳不堪,一扇锈死的铁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夹杂着海腥、霉味和机油味的冷风扑面而来。灯塔底层是一个圆形空间,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箱和杂物。但艾拉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一扇嵌在地板上、带有厚重转盘的金属舱门!舱门边缘没有太多锈迹,似乎经常被开启或维护?
“果然有地下室!”林锐上前,尝试转动转盘。虽然沉重,但在迭戈的帮助下,还是缓缓旋开了。舱门向下打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带有金属扶手的阶梯,里面更加黑暗,但隐约能听到海浪在岩石空洞中回荡的轰鸣。
他们点亮强光手电,依次下行。阶梯很长,螺旋向下,温度比外面更低,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大约下降了二三十米,阶梯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带有复杂气压锁和观察窗的密封门!
“这是……潜艇基地的入口?还是极地考察站的紧急避难所?”艾拉看着门上的标识,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紧急物资储备”、“非授权勿入”等字样,以及一个旧时代某国南极科考队的徽章图案。
气压锁已经失效,但门似乎没有从内部锁死。他们合力,利用工具撬开了密封门。
门后,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空间。
这是一个天然岩洞改造而成的地下仓库,面积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内部温度明显高于外面,可能是深埋地下和特殊保温材料的缘故。仓库里整齐排列着许多覆满灰尘的金属货架和集装箱!虽然大部分已经空空如也,但仍有不少贴着“极地防冻润滑油”、“低凝点柴油”、“特种抗寒合金部件”、“潜水与破冰装备”、“紧急通讯器材”等标签的箱子,密封状态看起来相对完好!
更令人惊喜的是,仓库一角,还有几台被防水布覆盖的大型设备,从轮廓看,像是旧时代的柴油发电机、空气压缩机,甚至……一台小型的船只用螺旋桨和传动机构!
“找到了!”艾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这些东西,足够我们对‘逐光号’进行一次全面的防寒抗冻升级!甚至……如果运气好,那台螺旋桨和传动机构,经过改造,或许能让‘逐光号’具备短时间的两栖或破冰能力!”
这简直是天降甘霖!有了这些物资,他们穿越德雷克海峡的生存几率将大大增加!
他们立刻开始清点和搬运。过程并不轻松,许多箱子非常沉重,需要利用仓库里遗留的简易起重设备(手动葫芦和滑轨)和“逐光号”自带的绞盘。他们往返多次,将最有价值、最急需的物资一点点运下山,搬上车。
期间,艾拉仔细检查了那台小型船只传动机构和螺旋桨。虽然型号老旧,但保养状态出乎意料的好,关键部件都涂抹着厚厚的防锈油脂,包裹在真空袋中。它原本可能是为旧时代南极科考站的小型工作艇或破冰辅助设备设计的,功率不算巨大,但结构和材料都针对极地环境进行了强化。
“如果拆掉‘逐光号’尾部非必要的装甲和储物箱,重新设计安装座和传动轴,连接上这个螺旋桨,再配合我们从矿锤镇获得的涂层技术进行防水和抗冰处理……”艾拉的大脑飞速计算着可行性,“理论上,我们可以让‘逐光号’在冰水混合的海域获得一定的自主推进和破冰能力!虽然不能像真正的破冰船那样撞开厚冰,但对付浮冰和薄冰层应该有效!”
这个想法让所有人精神大振!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不需要完全依赖找到还能用的船只,或者冒险乘坐简陋的筏子穿越海峡!
当然,改造工程极其复杂和艰巨,需要时间、工具,以及艾拉的全部技术能力。但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他们沉浸在发现的喜悦和未来的规划中时,负责在灯塔上层警戒的林锐,忽然通过对讲机传来急促的警告:
“有情况!海上!有船!朝这边过来了!”
所有人心里一紧,立刻停止搬运,携带武器冲到灯塔顶层的了望窗口(窗户早已破碎,只剩框架)。
顺着林锐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铅灰色海天交接的迷蒙之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缓缓向着火地岛海岸方向驶来。那不是旧时代的废船,而是一艘看起来依旧具有航行能力的船只!外形低矮修长,船体似乎经过大量改装,覆盖着各种附加装甲和奇怪的突出物,烟囱冒着黑烟。更令人不安的是,船身上隐约可见一些涂鸦和标志,风格与他们之前遭遇的“翱翔秃鹫”掠夺者飞机上的颇为相似!
“是‘秃鹫’的海上同伙?还是另一股势力?”陆景行脸色凝重。在这种地方遇到其他具有机动能力的团体,绝非好事。
那艘船似乎也发现了灯塔和山脚下的“逐光号”,航向发生了微小的调整,朝着岬角这边缓缓靠近。
“准备战斗,但不要主动开火。”陆景行下令,“先把重要物资运上车!艾拉,迭戈,跟我来,我们得把仓库里剩下的关键工具和图纸资料尽快带走!林锐,继续监视,随时报告!”
地下仓库里还有几箱重要的工具、备用零件和一些可能记载了旧时代南极航线、冰情资料的纸质或电子存储设备。他们必须抢在对方可能登陆探查之前,尽可能多地带走。
紧张的气氛再次笼罩。温暖的希望与冰冷的危机,在这世界尽头的寒霜之地,再次交织。
那艘神秘的改装船,是敌是友?它的到来,会给他们穿越海峡的计划带来变数,还是新的灾难?
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