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一场预报中的大雪如期而至。从傍晚开始,细密的雪籽渐渐变成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到了深夜,窗外已是一片皑皑,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瀚这几日身体状况尚算平稳,但精神愈发倦怠,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此刻,他靠在床头,秦思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光线柔和。
“下雪了,瀚。”秦思云望着窗外,轻声说,“很大的雪。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年冬天,也下了这么大一场雪。你从单位跑回来,鼻子耳朵都冻红了,手里还攥着给我买的烤红薯。”
林瀚半阖着眼,呼吸平缓,不知是否听见。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望着空中不知名的某一点。
秦思云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缓缓地讲述着:“那红薯真甜,热乎乎的。我们俩就坐在那个小煤炉边,分着吃,看着窗外的雪。你说,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要在院子里堆个大大的雪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柔了:“后来,我们有了房子,也有了小雪。小雪三四岁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你就算再忙,只要下雪,一定会抽空带她去楼下堆雪人,打雪仗。你弄得浑身是雪,比她还像孩子。有一年,你们爷俩堆了个特别丑的雪人,小雪非说像你,你还假装生气……”
往事的细节,像窗外的雪花,一片片飘落在安静的房间里。秦思云的声音不高,带着回忆特有的温暖与怅惘。她讲那些艰苦却充满希望的年月,讲共同抚养女儿的琐碎欢乐,讲他工作中偶尔回家流露的疲惫与坚定,讲他们退休后旅行的趣事,讲近年来与疾病共处的点滴……
这些故事,有些她讲过很多遍,有些是第一次如此系统地回溯。她不知道林瀚能听懂多少,或许他只是在听一种熟悉的声音,一种安心的节奏。但她需要讲,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他们共同的一生,进行一次温柔的梳理与确认。
林瀚偶尔会极轻微地动一下手指,或者眼睫毛颤动一下。有时,当秦思云提到某个特别的名字(如小雪、曾老)或地方(如青江、岚州)时,他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那些深深烙在生命底层的印记,即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依然会在某个触动下,传来微弱的回声。
夜深了,雪还在下。秦思云讲得有些口干,停下来喝了口水。她看向林瀚,他不知何时已完全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像是睡着了。但她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指尖极细微的、回应般的压力。
她没有停,继续讲下去。讲到了他写的《静观琐记》,讲到了“静观基金”帮助的年轻人,讲到了女儿在巴黎的成功和牵挂,讲到了陈岩和岚州的新变化……她告诉他,他关心的人和事,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向前。他播下的种子,依然在生长。
她的讲述,不再仅仅是回忆,更像是一种汇报,一种告慰。告诉他,即使他即将远行,他牵挂的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在变得更好,因为他曾为之努力过。
雪落无声,覆盖了白日的喧嚣,也涤荡着心灵的尘埃。在这个被大雪隔绝的静谧夜晚,秦思云用语言为她与林瀚数十年的共同岁月,编织着一件温暖而致密的羽衣。这件羽衣,或许无法抵御生命寒冬最终的严寒,但至少,能让这最后的旅程,充满被爱、被铭记、被理解的暖意。
她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多久,也不知道林瀚还能陪她走多远。但此刻,手握着手,往事如雪片般轻柔落下,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去途,只剩下一片洁白无垠的、充满安宁的当下。
这就够了。
秦思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俯身,在林瀚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睡吧,瀚。”她轻声说,“我在这儿。”
窗外的雪,依然无声地、执拗地落着,将世界装点成一个纯净而孤独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