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吞吐的光缠上苏府书房的雕花门楣,将“静水流深”的匾额照得明暗扭曲。
太子靴底碾过满地书册残骸。那双阴鸷的眼扫过博古架下裂开的玉镇纸,最终定在紫檀书案后那幅泼墨山水画上——画中孤峰独立,云雾锁腰,底部是苏明远那扁圆字体:砥柱。
“搜!”太子朗声说出这字眼,“一寸一寸掀开,孤倒要看看,这苏府书房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砥柱’。”
金卫手中重锤,轰然砸向画轴下的砖墙。砖石崩裂的粉尘呛人眼鼻,一块地砖暗格石板在碎屑尘埃中滑开,露出幽深内匣。
火把光芒灌入的瞬间,一叠泛黄信笺被金卫校尉抽了出来。他本欲直接呈给太子,亮光漫过纸背墨迹的刹那,校尉脸上血色骤然褪尽,捏着信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那最上面一封,雪浪笺上是工整的字体:
“五月十七,事已成。盐引三百张挂陆家船队首舷。押运金卫副统领王振乃东宫旧人,自会“查获”赃物。另,水匪‘过江龙’部已打点,截杀幸存者灭口,保陆昭罪名铁铸。”
落款处一方殷红小印——东屏阁首。
太子的瞳孔在看清字迹时缩成针尖。他分明让阁老伪造苏明远勾结陆家的证据。可眼下这……这封信活脱脱是东屏阁嫁祸陆家的铁证。
校尉抖着手抽出第二张暗花云纹纸,密报内容让所有看清的金卫倒抽一口冷气:
“三月初九至七月初八,江淮漕运私盐所售金计:叁拾柒万捌仟伍佰两足赤金,并奇珍异宝十三箱,交割漕帮后全数由西角门秘送入东宫后库乙字房。”
附着一张细密的账目清单,每一笔后面都印着一个鲜红如血的东屏阁蝎尾密章。
最后一张毛边桑皮纸,字迹潦草如狂蛇乱舞,纸上布满朱笔勾叉,触目惊心:
“御史赵崇儒(勾)——上元灯节,落水。吏部侍郎周显(叉)——其子狎妓闹出人命,削职流放。大理寺少卿王钧(勾)——惊马,坠崖,尸体已喂狼。“
朱砂圈点的名字密密麻麻足有二十余个,每一笔猩红笔迹都是催命符。
“不可能……”太子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嘶吼。他血红的眼珠死死盯在永嘉公主脸上,“是你,萧玉!是你在搞鬼!”
“皇兄,”永嘉公主手中的金丝裂纹扇“刷啦”一声展开,扇面金丝崩裂的纹理在火光下如闪电刺入,“搜府的是您,掘暗格的是您的人,搜出这信的手——”她扇尖一点地上簌簌发抖的金卫校尉,“也是您亲自选的心腹!臣妹与镇国公,不过是站在这里,看皇兄如何‘明察秋毫’罢了!”永嘉公主手中扇子那金丝倒钩冷光一迸,似割开黑暗的刃。
镇国公商阙魁伟身躯踏前半步,墨色披风无风自动,沉雷般的声音压向太子:
“殿下,嫁祸忠良,私吞国库,屠戮大臣。东屏阁此等滔天罪孽,是否皆受殿下驱使?”
所有金卫垂下了头。太子盯着那三封信笺。嫁祸陆家的密令,私盐收入的账册,铲除异己的名单……这些都是东屏阁最核心的机密,只可能存放在东屏阁的密室,怎么可能出现在苏明远的书房暗格里?
“永嘉……商阙!”太子额角青筋根根暴跳,攥着马鞭的手狠狠指着二人。
“好啊…好得很!孤今日认栽!但这笔账——”
“皇兄的账,自然要算。”永嘉公主突然向前一步,手中那柄金丝裂纹扇“啪”地一声合拢,扇柄顶端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弹出,不偏不倚打在太子攥紧的拳背上。
太子的手一缩。永嘉脸上绽开笑容:“不过皇妹倒是想提醒皇兄一句,回宫后别忘了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当年我母妃和皇后娘娘可是姐妹情深啊……母妃在太液池失足落水暴毙那晚,皇后娘娘抱着她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至今想起来,臣妹还觉心口抽痛呢。”
最后那句话刺入太子的耳膜。他的表情停滞一瞬,似乎是想起什么。
太子双目赤红如血,视线从永嘉冰冷的脸,移到商阙紧握剑柄绷出青筋的手背,最后狠狠剐过郑茗胸前染血的纸页碎片——那些印着女子血手印的纸,像跳动的火焰,灼烧着他最后一点理智。
“呵……”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他发疯似的撕扯地上散落的纸页,纸张边缘利刃般割破食指,鲜血浸透字迹。
他倏然将染血指尖舔入口中,唇齿间漫开铁锈味,他低笑道:“权柄本就该染血……”
他看向永嘉和郑茗,眼中冰寒更甚。
“回宫!”太子嘶吼着翻身上马,金卫退潮般撤出狼藉庭院。
镇国公商阙扶住身形微晃的郑茗,沉声问:“玉皓让我今日前来……想不到……”
郑茗按住镇国公的手,望着太子马蹄绝尘而去的方向:“国公勿忧,此局已过半程。”
当太子的溃败在金卫的退潮中尘埃落定,沈梦已趁乱离开苏府。她袖中冻疮密布的手指,此刻已牢牢攥着一张薄笺,是郑茗暗中塞给她的密信——
“太子今日必败,东屏阁将倾。速持桑皮残信寻陆安,与沈云汇合。商玉皓在城东接应。”
沈梦点燃火折子,绽放出希望的光芒。密信迅速卷曲成灰。
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草蚂蚱,草屑的尖刺扎入手心,那刺痛让她想起多年前改变她一生的夜晚——
清韵阁柴房阴冷潮湿,十五岁的沈梦被锁在角落的稻草堆。身上薄纱被撕开,老鸨肥胖油滑的手捏着一枚金锭在她腰上比划。
“梦娘啊,乖,张员外出了五十两…五日后他夫人回门就接你进府。”老鸨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隔夜酒肉的腥臊,“忍忍就过去了,女人嘛,总有这么一回……”老鸨说完晃动着肥硕的腰肢出去了。
郑茗悄悄溜进柴房,眼中煞气未褪:“五十两?这世道吃人啊!女子当自己做主!”
她反手拿出一本蓝封线装订册子,递给沈梦,沈梦接过册子翻开,一行行墨迹未干的词句映入眼帘……
“梦娘。这《漱玉词谱》给你,以后你照着上面的曲子唱,告诉那鸨母挣的不比卖肉少。你和她说三七分账,给她大头。拿出狠劲来。”郑茗苍白的手扶着沁满汗珠的头,似乎刚刚经历了极大的痛楚。
“那你怎么办?”沈梦无助的双眼看向郑茗。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放心。”郑茗说完莞尔一笑。
那是沈梦见过最美的词集,泛黄的纸页上簪花小楷写着《鹧鸪天·寒露》《浣溪沙·秋思》《蝶恋花·孤灯》……每一首词上还用细朱笔圈了不同的圈圈叉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郑茗标注的“听曲客人分类”与“打赏重头”。
从那天起,郑茗教会了她狠辣就是护身的利刃。沈梦在清韵阁的每个夜晚,都抱着这本《玉漱词谱》入睡。
沈梦眼底的雾气被冰冷取代。苏府那夜,东屏阁密令让她将栽赃苏陆勾结的信放入书房暗格,她却将那伪造信塞进了灶膛。
取而代之的,是藏入袖筒的三封密信——陆安潜入东屏阁老巢救出弟弟沈云时,趁东屏阁内讧从阁老最贴身的心腹“墨叟”尸体衣袋里搜出来的。
这才是真正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