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忖:这个吴三凤,求战心切可以理解,但此事……岂是单凭武力可速决的?自己早已有全盘考量,他这般急切,反而可能打乱步骤。
刘庆将奏折轻轻合上,置于御案,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刘泽清身上:
“刘尚书,吴将军和将士求战之心,本侯深知,亦感欣慰。大军厉兵秣马,锐气可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出兵之事,关乎国运民生,岂能轻言战端?非是本侯不愿早日一统山河,实乃……不忍见再遭兵燹之祸啊。”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最主战的将领也屏息凝神。
刘庆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幅巨大的《皇明舆地全图》前,手指沿着长江划过,最终停在东南沿海:“江南,乃我大明财赋重地,人文渊薮。去岁金融风波,虽已平息,民生稍复,然元气未充。若此时大举用兵,纵使我军装备精良,胜券在握,然刀兵一起,玉石俱焚。战火所及,城池残破,田亩荒芜,商路断绝,流民必起。即便顺利,没有一年半载,战事难息。战事之后,安抚地方,恢复生产,又需多少时日?耗费多少国帑?”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众人:“更何况,闽省百姓,亦是我大明子民。郑芝龙麾下兵将,多数亦是受其裹挟或为生计所迫。若一味强攻,死伤必众,此非仁者之师所为,亦非朝廷收复民心之上策。本侯所要的,是一个完整、人心归附的闽,而非一片焦土、满目疮痍、怨声载道之地。”
他走回御座旁:“故,对于东南,本侯之意,仍以‘剿抚并用,以抚为主’。”他看向刘泽清,“回复吴将军,朝廷嘉奖其忠勇,三军将士仍需严加操练,保持战力,对闽省形成强大威慑。同时,令其配合有司,加强对闽省内部的分化瓦解,悬赏招降,动摇郑氏根基。待其内部分裂,人心离散,时机成熟,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即便用兵,亦可将损失降至最低。”
刘庆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内战,实非本侯所愿。若能以最小代价,收复东南,使百姓免遭战乱之苦,方为上上之策。此事,本侯自有计较,尔等无需再议。”
这番话语重心长,主战派虽觉有些憋屈,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庆所言在理。朝堂上的躁动渐渐平息下去。
刘泽清闻言,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躬身道:“臣……遵旨。定将侯爷之意,速传吴将军。”
刘庆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东南一隅,心中暗道:郑芝龙,但愿你能识时务,否则,待我腾出手来,东南沿海,便是你葬身之地。现在的按兵不动,是为了将来更彻底的解决。
刘庆以“不忍江南再遭兵燹”为由,将吴三凤的请战奏折暂时压下后,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群臣垂首不语,但许多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一个未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理由,在寂静中浮沉——那便是正率领庞大舰队劈波斩浪、远征东瀛的郑森。
兵部尚书刘泽清退回班列,虽未再言,但紧抿的嘴角显示他并非完全信服那套“仁政”说辞。然而,即便是最主战的将领,此刻也选择了沉默。他们并非愚钝之辈,岂能看不清这其中的关窍?
郑森,这位年轻的水师提督,如今是朝廷跨海征伐最锋利的刃。他麾下那支汇聚了帝国最新科技与财富打造的舰队,正承载着打断日本脊梁、彻底掌控东亚制海权的重任。此战若成,大明东顾之忧可解,国帑将更加充盈,水师兵锋将更盛。此战若败,或哪怕只是战果不及预期,都将极大损耗国威,打乱侯爷的全盘布局。
而郑森,他还有一个身份——雄踞东南、与朝廷分庭抗礼的郑芝龙的嫡长子!
这个身份,在此刻变得无比敏感。倘若朝廷在郑森于海外为国血战之时,突然发兵攻打其父,消息传至前线,会引发何等变故?
纵然郑森已多次表明“以国事为重”,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父子天性,岂是轻易可以割舍?一旦郑森因后方变故而心生疑虑、瞻前顾后,甚至……那远征东瀛的大业,必将平添无穷变数,胜败难料。
“临阵易将,兵家大忌。更何况是……抄家之举。”老成持重的首辅何腾蛟心中暗叹,他抬眼望了望御座旁那位神色平静的平虏侯,心中了然。
侯爷对郑森的信任和倚重,朝野皆知。此刻按兵不动,与其说是仁慈,不如说是一场精密的战略权衡。东南郑氏,已是瓮中之鳖,早剿晚剿,区别不大。而东瀛之战,机不可失。孰轻孰重,侯爷心中自有乾坤。
“侯爷这是要等啊……”工部尚书刘之凤心中默念,“等郑森在东瀛建功立业,携大胜之威,届时或招抚,或进剿,主动权将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郑森立下不世之功,朝廷厚加封赏,其父郑芝龙若再负隅顽抗,于情于理皆失道寡助。甚至……或许能逼其自乱阵脚,不成而降。”
群臣虽不知刘庆已通过郑森向郑芝龙传递了那封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信笺,但他们都能感受到,平虏侯正将东南局势当作一盘大棋在下。郑森的东征,是这盘棋的关键一手。在郑森功成归来之前,对闽用兵之事,必然会被搁置。所有的军事压力、经济封锁、政治分化,都只是为了创造最有利的态势,等待那个最佳时机的到来——一个可能兵不血刃,或能以最小代价解决东南问题的最佳时机。
“郑森,莫要辜负本侯的期望。”他心中默道,“待你踏平江户、凯旋之日,便是东南尘埃落定之时。届时,是战是和,就看你父子的选择了。”
东南沿海,福州城,郑府深处。
海风带着咸腥气穿过庭院,却吹不散郑芝龙眉宇间积郁的浓云。他独坐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桌面,面前摊着那封由长子郑森辗转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刘庆那熟悉的、带着铁血气息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东海波涛涌,非一木可支。旧港夕阳好,何不共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