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不是不能南下,而是不想付出太大的伤亡代价。他们在用一种更可怕的方式挤压南方的生存空间——通过强大的武力威慑,结合经济、技术上的绝对优势,逼迫南方内部生变。
看看自己这边,为了维持庞大的军队和朝廷开支用度,不得不一次次加税,一次次征兵,民生凋敝,怨声载道。
而北朝控制的区域,据说却在大力兴修水利,鼓励农耕,推广新式作物,甚至开办新学,鲜有大规模征兵的迹象。
此消彼长之下,这仗还怎么打?
郑芝龙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拥立隆庆帝,割据东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那个远在北京的平虏侯刘子承,他的目光,恐怕早已不再局限于这大明的万里江山了。他想起了郑福转述的七左卫门的话——“真正的海,在能造出天津号的地方”。
承运五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彩灯还挂在京师各大衙门口,积雪未化的街道上却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
倭国正使阿部忠秋骑着矮小的蒙古马,在礼部安排的简陋驿馆前下马时,脸色已然铁青——这所谓的“四夷馆”墙皮剥落,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兵卒都抱着长矛打盹。
“大人,明国未免太怠慢了!”副使看着院中堆积的积雪低声抱怨。阿部忠秋却盯着对面茶馆里唾沫横飞的说书人,那老头正比划着“郑将军一炮轰塌天守阁”,满堂茶客叫好声震天。
更让使团难堪的是,日前往礼部递交国书时,竟被门吏拦在阶下。“各位大人稍候,”那小吏翘着腿嗑瓜子,“段尚书正与户部商议漕粮改海运的章程。”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阿部忠秋攥紧袖中的密信,那是德川家光亲笔所书——要明廷赔偿。
可当终于见到礼部尚书段兴扬时,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竟打着哈欠:“贵使有何事?若是为商船摩擦的小事,找市舶司即可。”
“尚书大人!”阿部忠秋强压怒火,“去岁贵国水师炮击我港口十余处,焚毁...”
“哎,陈年旧账了。”段兴扬突然从袖中掏出个银饼把玩,“这是郑将军刚从石见银山带回来的成色,倒是比吕宋银强些。”
他仿佛才看见倭使铁青的脸,敷衍地摆摆手:“战事伤亡嘛,兵部自有论断。贵使要是闲来无事,可去崇文门看看新铸的银元——都是托贵国的福啊!”
接连七日,倭使求见阁臣的拜帖都石沉大海。倒是某日偶遇下朝的工部侍郎,对方听说他们来自东瀛,竟笑着对同僚道:“正巧,北洋水师衙门还缺些樱花木做舵轮呢。”
转机出现在正月廿三。阿部忠秋听闻首辅何腾蛟要视察京营,特意冒雪守在必经之路上。
当八抬大轿经过时,他扑通跪地高呼:“下国使臣冤屈难申!”轿帘微掀,露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倭人?郑森不是才抢...咳咳,才巡防过么?”话音未落,轿夫已快步离去。
当夜,阿部忠秋愤然在驿馆墙上题诗“孤忠难化燕山雪”,却被驿丞赔笑着铲平:“各位爷担待些,顺天府最近严查僭越之物。”
江南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丝绸上市、茶市开秤的旺季,苏州山塘街、南京秦淮河、杭州清河坊,本该是商贾云集,人流如织。但今年,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早春的湿寒,渗透进每一处街巷、每一间商号。
这场风暴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那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平倭大将军郑森,率无敌舰队跨海东征,不仅重创倭国水师,炮击沿海重镇,更缴获了价值数千万两的白银财宝,不日即将凯旋!
消息像野火般烧遍江南。那些原本就因北方“承运朝廷”推行宝钞而心神不宁的豪商巨贾、官绅富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了毛。
“几千万两!还是现银!”苏州阊门外“汇隆”钱庄的密室内,大掌柜孙百川声音发颤,对着在座的十几位江南钱业巨头说道,“诸位,朝廷这是要干什么?摆明了是要用这些倭银,强推他那不值钱的宝钞!”
“孙翁所言极是。”一个干瘦的老者,扬州盐商总商江春,捻着山羊胡,眼神阴鸷,“北廷于北京,号曰‘承运’,本就根基不稳,全赖刘庆小儿穷兵黩武,强推这劳什子宝钞,无非是想空手套白狼,吸干我江南的血汗!如今又抢来这许多现银,定是要用来打压银价,逼我们把手里的真金白银都换成废纸!”
“绝不能让他得逞!”一个胖硕的绸缎商拍案而起,“咱们手里攥着银子,他朝廷就得求着咱们!要是都换了宝钞,那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对!挤兑!让老百姓都去钱庄兑银子!看他朝廷有多少家底可以耗!”有人厉声附和。
一场精心策划、心照不宣的金融狙击,就此拉开序幕。
二月初二,龙抬头。南京“大明皇家钱庄”总号门口,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龙。起初还只是些小商小贩,拿着几两、十几两的宝钞,试探性地要求兑换现银。钱庄伙计依令照兑,秩序井然。
但到了午后,情况突变。几十个看似普通百姓,却一次要求兑换上百两甚至数百两白银的人开始出现。他们眼神闪烁,言语催促,明显带有目的性。与此同时,市井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北边打仗把钱打光了,宝钞快成废纸了!”
“郑将军抢回来的银子,根本不够填窟窿!”
“快兑银子吧!晚一步,手里的宝钞就只能当厕纸了!”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皇家钱庄的银库存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南京如此,苏州、杭州、松江等重镇,情况如出一辙。
消息通过六百里加急,飞报北京。
武英殿内,空气凝重。杨仪捧着厚厚的急报,额头冒汗:“陛下,侯爷,江南各地钱庄存银告急!照此下去,最多十日,首批运往江南的五百万两官银就将兑付一空!若届时无银可兑,宝钞信用必将彻底崩塌,江南财税重地恐生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