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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周芷宁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暴怒、质问、冰冷的嘲讽,或者是他那种令人心悸的、带着占有欲的审视。
然而,走进来的祁夜,脸上只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的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一颗扣子,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当他看到站在书桌旁的周芷宁时,脚步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那丝讶异仿佛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和书籍,然后重新落回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被窥探秘密的恼怒,反而异常平静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醒了?”
周芷宁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手心,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她原本准备好的、带着刺的问话,在他这种反常的平静面前,竟有些无从说起。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指向了那些书和笔记,声音干涩:“这些……是什么意思?”
祁夜走到书桌后,并没有立刻收起那些东西,而是用指尖点了点那本蓝色笔记本,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了解什么?了解我有多‘不正常’?好让你更能‘对症下药’地控制我?”周芷宁的语气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她讨厌这种被他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分析的感觉,即使他采用的方式看起来如此“用心”。
祁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更强硬的态度压回去,而是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解,怎么样才能不让你那么痛。”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芷宁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她愣住了,所有准备好的攻击性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再结合笔记本上那些生涩却认真的笔迹,一个清晰的认知撞入她的脑海——他昨晚,很可能一夜未眠,就为了研究这些。
为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混乱的心悸。她别开脸,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我的痛,你了解不了。”
“那就试着让我了解。”祁夜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他熬夜时似乎抽了不少烟)笼罩了她。“今天下午,我约了一位新的医生。”
周芷宁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抗拒:“我不去!我不需要再看什么医生!之前的那些,有什么用?除了开一堆让我昏昏沉沉的药!”
“这位不一样。”祁夜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奇怪的是,其中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霸道,多了一丝……劝慰?“林静婉,业界顶尖的心理治疗师,擅长创伤疗愈。我筛选了很久。”
“筛选?”周芷宁捕捉到这个词,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祁大总裁真是日理万机,连我的医生都要亲自‘筛选’?你是不是还要事先和她对好‘台词’,确保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你的预期?”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质疑和挑衅了。周芷宁以为他会发怒。
然而,祁夜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有无奈,有隐忍,甚至有一丝……受伤?
“我不会干涉她的专业判断。”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紧绷,“我只是想给你找最好的。芷宁,试试看,好吗?”
最后那句“好吗”,几乎带着一种恳求的意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让周芷宁浑身一震。祁夜何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他一向是命令,是掌控,是毋庸置疑的安排。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来消化他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转变了。她看着他疲惫却坚定的眼神,看着书桌上那些无声诉说着他昨夜努力的证据,那些堵在胸口的尖锐反对,竟一点点消散了下去。
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抗争了这么久,她真的累了。或许……或许换一个医生,换一种方式,真的会有所不同?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辜负他这笨拙而隐秘的付出?哪怕这付出背后,依旧是他强烈的占有欲在驱动。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纤细的指尖,沉默了良久。客厅里的古董座钟发出滴答的轻响,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着她的神经。
最终,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几点?”
祁夜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因为这两个字而微微放松了些许。他看了一眼腕表:“下午三点。我陪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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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五十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停在一栋环境清幽的独栋小楼前。这里与其说是诊所,不如说更像一个充满设计感的私人住宅,绿植环绕,安静得能听到鸟鸣。
周芷宁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雅致的庭院,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尽管她答应了前来,但内心深处对揭开伤疤的恐惧和抗拒,依旧强烈地存在着。
祁夜率先下车,绕到她这一侧,为她拉开车门。他向她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周芷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的大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她避开了他的搀扶,自己下了车,刻意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祁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西裤口袋。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率先向门口走去。
一位穿着简约职业装、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性已经等在门口。她看到祁夜和周芷宁,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令人放松的微笑。
“祁先生,周小姐,你们好,我是林静婉。”她的声音柔和,像温暖的泉水,目光平和地掠过祁夜,最终落在周芷宁身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却没有丝毫令人不适的探究欲。
“林医生。”祁夜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姿态依旧带着商界精英的疏离与客气,但周芷宁能感觉到,他对待这位林医生的态度,明显比对之前那些医生要郑重得多。
“周小姐,我们进去吧?”林静婉微笑着对周芷宁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目光温和而坚定。
周芷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跟着林静婉向里走去,脚步有些僵硬。在踏入那扇象征着未知和治疗的门之前,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祁夜就站在原处,没有跟上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高大的身形立在车前,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期待,有不容退缩的强势,但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他没有说“我等你”或者“别怕”之类的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既是她的囚笼,此刻,却也像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模糊的依靠。
周芷宁转回头,不再看他,跟着林静婉走进了那间布置得温馨而私密的咨询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咨询室隔音极好,外面的世界瞬间被隔绝。周芷宁坐在舒适的单人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身体依旧紧绷。
林静婉并没有急于开始,而是为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侧面的沙发坐下,保持着一段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
“不用紧张,周小姐。”林静婉的声音依旧柔和,“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一个树洞,或者一个只属于你的空间。今天我们不一定非要聊什么特定的内容,你可以随心所欲,或者,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可以。”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不同。没有程序化的问卷,没有咄咄逼人的追问,只有全然的接纳和耐心的等待。
这种氛围,让周芷宁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毫米。她端起那杯温水,温热的感觉透过杯壁传递到冰凉的指尖。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庭院里的一株绿植,阳光正好,叶片翠绿得晃眼。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那些沉重的、黑暗的、被她深埋心底的东西,真的可以在这里……说出来吗?
关于母亲去世那个雨夜的冰冷,关于父亲冷漠背影带来的绝望,关于未出世孩子离去时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空洞,关于李轩背叛时那锥心的讽刺,关于站在天台边缘时风的触感……以及,关于祁夜,那个将她拉回人间,却又将她投入另一个精致囚笼的男人,他那令人窒息的爱,和他最近那些让她困惑的、笨拙的改变。
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胸口。
咨询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呼吸声。林静婉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任何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芷宁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是继续将自己封闭在坚硬的壳里,还是……尝试着,撬开一条缝隙,让一丝光亮透进来?
最终,她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艰涩地开始了叙述: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下着很大的雨……”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但当她终于将这第一个秘密,小心翼翼地交付到这个安全的空间时,她感觉到,那死死攥住她心脏的、名为“孤独”和“绝望”的冰冷之手,似乎……松动了一个指尖。
而在咨询室外,祁夜背靠着冰冷的车身,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深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门。他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不确定。
他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那个他倾尽所有也想留住的人,是否会接受这份他强塞给她的“帮助”。他习惯了掌控,但此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无法掌控的,比如她的心,她的伤痛,以及……这场治疗的结果。
他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