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很简陋,但干净温暖。炕烧得热乎乎的,窗纸上映着院子里灯笼的光。于晚晚铺床时,沈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雪光映照的寺院轮廓。
“砚,”她走到他身后,“还好吗?”
沈砚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拥抱很用力,像是要将自己锚定在她身上。于晚晚感受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不是寒冷,是某种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正在寻找出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拍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夜深时,于晚晚的耳鸣突然加剧了。
起初只是往常那种持续的嗡鸣,像远处有台老式电视机开着空频道。但渐渐地,声音开始变化,变得尖锐、立体,像是无数细针从四面八方刺入耳道。她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听见自己睫毛眨动的声音,甚至听见沈砚在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所有这些声音被放大、扭曲,混合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噪音风暴。
她坐起身,按住耳朵,试图用深呼吸平复。但耳鸣反而更响了,像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的堤岸。
沈砚立刻醒了。黑暗中,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小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见于晚晚苍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耳鸣在压力下复发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
他下炕,从行李中找出她常备的耳塞和一小瓶医生开的镇静剂。但于晚晚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窗外。
沈砚明白了。他帮她穿上最厚的羽绒服,自己也披上外套,牵着她走出房间。
雪夜的寺院寂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积雪吸收了所有声音,天地间只剩下纯粹的、真空般的宁静。他们穿过庭院,来到钟楼前。巨大的铜钟悬在木梁下,在雪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于晚晚仰头看着钟,然后闭上眼睛。沈砚站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奇迹般地,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中,耳鸣的潮水开始退去。不是消失,而是被更广阔、更包容的寂静稀释、吸纳。她听见雪从松枝上滑落的簌簌声,听见自己心跳逐渐平缓的节奏,听见沈砚指尖传来的温暖脉动。
在这个没有现代噪音污染的空间里,她的听觉系统终于得以喘息。
沈砚松开她的手,走到钟旁。那里挂着一根撞钟的木杵。他看向于晚晚,用眼神询问。她点了点头。
他双手握住木杵,后退一步,然后向前——不是用力撞击,而是让木杵的顶端轻轻触碰到钟壁。极轻的一声“叮”,像一滴水落入深潭,涟漪在寂静中一圈圈荡开。
声音清澈、干净、悠长,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于晚晚闭上眼睛,专注地聆听这单一而纯粹的声音。它不像城市里的任何声响,没有杂质,没有目的,只是存在。钟声的余韵在空气中震颤,逐渐减弱,最终融入寂静,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沈砚又轻轻撞了一次。这次力道稍大,声音也更饱满。钟声与之前的余韵叠加,形成更复杂的和声。
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地,以不规则的间隔轻撞铜钟。没有章法,没有仪式,只是让声音在雪夜里生长、消散、再生。
于晚晚忽然明白了——他在用钟声为她“修复”听觉。就像他修复古画时,一笔一笔填补断裂的墨迹,他现在用一声一声纯净的音符,填补她听觉世界里那些被噪音撕裂的缝隙。
泪水无声滑落,不是出于痛苦,而是出于一种深刻的感动。
撞了十几下后,沈砚停下来。钟声的余韵完全消散后,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了——它变得柔软、有弹性,像一块可以触摸的实体。
于晚晚睁开眼睛,走向沈砚。在钟楼的阴影里,在雪光映照下,她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很轻的一个吻,却包含了所有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
沈砚回应了这个吻,然后退开一点,在她手心写字:
“听到了吗?”
她点头:“听到了。寂静的声音。”
他继续写:“还有呢?”
她闭上眼睛,再次聆听。在钟声留下的听觉记忆里,在雪夜的寂静深处,她听见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
“我听见,”她轻声说,“墨在纸上晕开的声音。毛笔吸饱水的声音。绢丝在绷架上拉紧的声音。”
“我听见,”她睁开眼睛,看着沈砚,“你第一次对我笑时,眼睛弯起来的声音。”
沈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于晚晚觉得,无论外界有多少风雨,只要他们还能在寂静中找到彼此,就没什么不可逾越的。
但她没想到,真正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