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坐好,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此地非朝堂,也无外人,别总是王爷王爷的叫了,听着生分,叫我齐霄便可。”
王婉莹微微一怔,抬眸看他。
火光与月光交织下,他侧脸的线条依旧刚毅,但眼中少了日间的凌厉杀伐,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与温和。
她心头莫名一暖,点点头,轻声应道:“嗯。”
夜风渐起,带着冬日的寒意。
王婉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
齐霄瞥见,没说什么,只是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染了尘土与血污的外袍,披在了王婉莹肩上。
宽大厚实的衣袍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周遭的寒意。王婉莹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拒,只低声道:“……多谢。”
“天凉,你劳累半晌,莫染了风寒。” 齐霄说得平淡,目光已重新投向夜空。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草地上,一时无话。
远处营火噼啪,近处虫鸣唧唧,方才帐内的紧张忙乱与白日校场的杀声震天,仿佛都被这静谧的夜色隔开,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过了许久,齐霄忽然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凌昭今日……很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王婉莹静静听着。
“有时候我在想,” 齐霄继续道,目光悠远,“我们与金人争的,究竟是什么?
是土地?是城池?是那十万俘虏、太后帝姬的颜面?
或许都是。但今日看着凌昭,看着校场上那些百姓的眼睛……我觉得,我们争的,更是一口气。
一口证明我华夏子弟不屈、不降、不亡的浩然之气。这口气若散了,纵然夺回城池,也如行尸走肉。”
王婉莹侧过头,看着他被月色勾勒出的侧脸,轻声道:“这口气,凌将军今日,用命挣回来了。
齐大哥,还有杨将军、张将军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与百姓,也一直在争。金人纵有虎狼之力,夺不走这口气的。”
齐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啊,夺不走。”
他顿了顿,转向她,“今夜,也多亏你,帮我们挣回了一位兄弟的命。”
王婉莹摇了摇头,唇角也弯起浅浅的弧度:“是凌将军自己命硬,也是王爷洪福。”
一阵沉默后,王婉莹转过头,轻声问道:“明日……最后一战,王爷……齐大哥心中可有计较?
那完颜宗弼必不肯善罢甘休,明日定然会派出最强之人,倾尽全力。”
齐霄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拂过身边一丛带着夜露的枯草,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说实话,并无万全之策。金人此番有备而来,猛将如云,尤其是那山狮驼、粘得力,皆是以一当百的万人敌。
我军虽不乏勇士,但论及这等顶尖斗将的数目与凶悍,确处下风。”
“但无论如何,明日之战,必须胜。
不仅仅是为了赌约,为了那十万深陷囹圄的同胞,为了千千万万看着我们的百姓。这一步,退不得。”
王婉莹听着话头,心头也跟着一紧。
她想起白日校场上的比斗,尤其是骑射环节的激烈。
“那……金人最擅骑射,明日若再比此项,齐大哥麾下,何人可当?”
齐霄闻言,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他微微蹙眉:“这正是我最忧心之处。步战、马战,我或可亲自上阵,亦不惧他麾下任何将领。
唯独这射术一道……”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向王婉莹,带着一丝无奈:“不瞒你说,我于射术一途,实在是……不甚精通。不,确切说,是‘不会’。”
王婉莹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以齐王百战之名,威震南北,她原以为他应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齐霄看出了她的讶异,解释道:“我所学多是为御敌的实战搏杀之术。
后来忙于军务、战阵、韬略,这弓箭之法,讲究的是经年累月、心手合一的苦练,非一朝一夕可成。
尤其要射得准,更需自小打下根基。
我……错过了时候。如今挽弓开弩,力道或有,但这准头嘛,”
他自嘲地笑了笑,“怕是连军中寻常射手都不如。”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却让王婉莹心中波澜起伏。
她从未想过,这位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在百姓心中如同擎天玉柱般的齐王,竟也有如此坦诚自身不足的一面。
这非但没有减损他的形象,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真实。
“所以,” 齐霄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明日若金人执意再比射术,甚至以此设局,我这边……”
王婉莹默然。
她明白了齐霄的压力所在。
“齐大哥不必过于忧心,” 她轻声安慰,“我相信王爷麾下定有英才,军中亦不乏神射之士。天佑大宋,邪不胜正。”
齐霄点了点头:“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踏出去,踏得金人不敢再小觑我中原!”
夜色更深,露水渐重。
两人却仿佛忘了时辰,就着这清冷的月光与篝火的余温,低声聊起了许多。
从医术到兵书,从北地风物到江南景致,从民间疾苦到朝堂风云……
许多平日不会与人言说的思绪,在这战地深夜、生死边缘徘徊过的特殊氛围里,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他们一个是手握重兵、肩负天下的王爷,一个是出身名门、心怀丘壑的闺秀。
直到营中传来梆子声,王婉莹才惊觉时辰已晚,忙要起身告辞。
齐霄也站起来,接过她还回的外袍,搭在臂弯:“我让人送你回去。”
“嗯。” 王婉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轻声道,“齐……齐大哥,你也早些休息。明日,还需你主持大局。”
望着王婉莹在亲卫护送下渐渐隐入营火光影中的背影,齐霄伫立片刻,方才转身,朝着依旧亮着灯火的中军大帐走去。
长夜未尽,前路仍艰。